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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韩菁十九岁

第107章 韩菁十九岁

(一)

韩菁呆在派出所的审问室里,原本戴着的墨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两手乖巧地搭在身前,一身白色的淑女装扮,显得格外娇小安静,似乎刚刚在立交桥上超速行驶且撞到人的不是她。

做笔录的民警看看她,又低下头,问:“姓名。”

“韩菁。”

“年龄。”

“19。”

民警又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十分怀疑:“你真有19周岁?身份证呢,带了吗?”

韩菁对他的眼神无动于衷,语气平铺直叙:“没有。”

“是没有身份证还是没有十八岁?”

相对于民警的啰嗦,韩菁再次回答得十分简洁:“没带。”

她的回答让民警皱起眉毛,“啪”地将笔放下,语气很严肃:“你说你这个小姑娘,态度怎么这样差?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能想不开,非要去高架上玩飙车?”

韩菁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完全无动于衷。

等该问的都问完,民警继续担任着唐僧的角色,看着她的眼神中带着惋惜遗憾以及语重心长:“你一个小姑娘,知不知道人命的珍贵?幸亏对方躲得及时只摔断了腿,要是真撞到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以为派出所跟牢房挺好呆的是吗?开的是你家长的车子吧?那么好的跑车,生生被你撞得车头凹进去一大块,挺好玩儿是吧?”

韩菁垂着睫毛,一言不发。

民警生出了非要让她认错的执拗,继续说下去:“再看看你自己,这才十九岁,今天是幸亏没什么事,要是真撞到,又该怎么办?你要是出了什么危险,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长的感受?现在的小孩子怎么都越来越难管……”

韩菁继续垂着眼抿着唇,全部左耳进右耳出。

莫北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韩菁刚刚从审问室中出来。远远见到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随即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便重重扭过头去,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个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初从教务主任的电话中得知她早恋时候的情景。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像是盛载了许多的话,也是这样的眼神,倔强又任性,还带着一点让人不忍心责罚的委屈。

莫北低叹一声,上前。

韩菁双手撑在椅子上,双脚悬空,无聊地看着相隔一扇玻璃窗的莫北在里面同民警交涉。

其实她并非不知晓自己的错误和责任,但只因为她的监护人是莫北,许多事情仿佛都可以轻松搞定。她藏在他的身后,不用做什么就能免去诸多的麻烦。

似乎她甩手留下的任何烂摊子他都可以收拾得干干净净。

莫北,莫北。

又是莫北。

她今天下午撞车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的也是这两个字。

想到他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手把手教她学开车,侧脸清俊,眉眼沉静,嘴角勾起的温柔她闭着眼都可以描摹下来。

——她因为物理奥赛得了全国一等奖,直接获得高考保送名额。确定被成功录取后,韩菁就彻底挥别了明华高中,在家清闲了多半月,接下来就缠着莫北要他教开车。

刚刚买了不久的新车作教学车,莫北这等精英老板当教练,她一个月来的学车阵容堪称豪华。

她本来上手很快,心情也十分愉快。韩冰这些天没有住在别墅,她的心情就更加愉快。

但这些都在今天下午戛然而止。

韩菁从书店抱了一摞书回来,别墅花园前没人,她隔着老远就听到二楼有隐隐的争吵声。

其实大概也不算是争吵,因为她辨别了片刻后,只听到韩冰一个人在歇斯底里。

用歇斯底里来形容她的声音真的不算过分。即使韩菁没有看到,从声音也可以分辨出这个莫北的未婚妻此刻大抵是真的快被逼疯了。

客厅里也没有人。韩菁一路轻手轻脚上楼,韩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中间甚至还夹杂着陶瓷玻璃等的破碎声,以及女人的哽咽声:“前年订婚后我说结婚,你说你需要给韩菁缓冲时间;去年我说结婚,你说韩菁今年高考,不想给她刺激。如今我说结婚,你又告诉我要再等等。韩菁韩菁,你心里眼里全是韩菁,半分没有我的位子。莫北,你是不是就吃准了我已经吊死在你这棵树上,所以你才能这样欺负我?”

莫北仿佛是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把水杯放下,才温和开口:“我们的事与韩菁没有关系。韩冰,我们早就讲清楚过,我一直都对你没有什么感情。更无所谓谁吃准了谁的问题。我们之间无论结婚不结婚,都仅仅是两家的联姻关系。”

韩冰一哽,很快又说:“好。就算我们是联姻关系。那我们结婚也是迟早的事!你一直在拖延,你告诉我,你究竟在等什么?等韩菁接受你要结婚,以后你们注定要越分越远的事实吗?她难道不早就该认清楚了吗?她现在都十九岁了,成年人需要独立思考独立生活,你还想把她溺爱到哪种程度?习惯是可以改的,莫北,你就不能从她身上移开眼,多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么?我来这座别墅两年,可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插不进去你们的生活。就算是联姻,可你也知道,我从十九岁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到现在我二十九岁,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都在喜欢你,你还想要怎样?你到底是还想要怎样?”

等到韩冰的哽咽声渐渐低下去,莫北才开了口,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温柔语气,让人辨别不出喜怒:“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们今年结婚。”韩冰彻底收去哽咽声,声音很坚决,“最迟在年底之前,我们一定要完婚。”

又是良久没有回话。韩菁的心脏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空气已经凝滞,只等他来打破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莫北终于回话,低低地却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好。”

韩菁想到这里,眼睛又开始被泪水遮得模糊不清。

事实上从听完莫北和韩冰的谈话跑下楼跑出客厅开车冲出别墅,截止到现在,她的泪珠已经掉了无数回。甚至都来不及鼻头泛酸喉咙哽咽,眼睛里的泪水就已经肆无忌惮地冲了下来。

她回想下午撞车之前的场面。因为泪水盈满眼眶,让她一时没有看清道路;而她的车子不知何时已偏离方向,对面的车子远远冲过来,她没闪没避,就眼睁睁地看着两车轰隆撞在一起。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没想,表情很平静,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然后她看着人群迅速聚集过来,仍然茫然得回不过神。

不过尔尔。

生命,情感,金钱。嫉妒,宠爱,美丽。当失去了最珍而重之的人,所有都不过如此。

曾经相信始终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那样强大和纵容,足够支撑她肆意任性胡来。

他的容貌多年不见变化,他的丰姿依旧清贵优雅,他手掌的每一道纹路她都已经清楚记住。

莫北。

这是她至今为止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字,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呼吸相通,深入骨髓。

她明知事实的发展就应当这样,但还是逼着自己刻意不去想,掩耳盗铃一般,但它还是终究发生了,预料之中的事。如今他们要结婚,她难道还要重蹈订婚的覆辙么?

可又有什么用呢?是他亲口答应结婚的。

她再阻挠,结果也不会是她所设想的那个样子。

她马上就要成年,马上就要离开去大学,还有什么凭借腻在他身边呢?

所以,就算撞车真的怎么样了,又能怎么样?她倒是很情愿死在莫北之前,更情愿死在他俩结婚之前。

韩菁仰起头,重重呼出一口气,拼命想把眼泪逼回去。

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但韩菁最终还是跑去了盥洗室。泪水悬空落下,顺着光滑的大理石台慢慢蔓延,渐渐就积成了一滩小水洼。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女人推门进来,看到韩菁在咬着唇无声地抽噎,神色有些异样,但还是很快恢复平常,然后拍拍她的肩膀:“是韩菁吧?你的小叔叔在外面已经等你很久了。”

韩菁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捧自动水龙头里冰凉的自来水。

她洗脸洗得很细致,但还是没能洗去红眼眶。整张脸蛋一看便知是被泪水浸泡过,眼睛已经泛肿。

韩菁处理不成功,瞅着镜子里的那双核桃眼,渐渐恼怒,跺了跺脚,仍然气恼,便索性将前两天刚购的手袋连同手袋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都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她重重推开盥洗室的门,刚走了没几步都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怀抱温暖熟悉,衣服是米色系。

莫北没防备,被她莽撞的力气撞得后退半步,停下时便捧住她的脸,习惯性去捏她的鼻尖:“怎么这样久。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家。”

韩菁用手臂挣开他,不肯抬脸,扭过头就往外走,不咸不淡扔下一句:“我不要回去。”

那里有她有史以来最讨厌的人。她觉得恶心,更觉得难受。

她的脚步迈得奇异地快,莫北几步之内竟然没赶上她,在她身后问:“怎么?”

韩菁没回答。她都已经哭得乏力,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的表现反常,莫北隐隐觉得不对劲,想去捉她的手腕,被她再次挣开,然后越走越快。到后来韩菁都小跑起来,一直出了派出所的大门,然后迅速拦住一辆计程车,接着头也不回地钻了出去。

莫北记住计程车的车牌号,看着计程车的转向灯亮了又灭,叹了口气,进了自己的车子,认命地追了上去。

韩菁跑得匆忙,都忘记了自己的钱包和手机已经随着手袋一起送给了派出所的盥洗室。

她猛然想起如今自己身无分文,一时又傻了眼。

再侧头看看后视镜,莫北的车子在她的视线之内,正不远不近地跟着。

韩菁咬着唇望了望远处的霓虹灯,泪水又差点莫名滴下来。

她终究还是需要他无微不至的呵护。她依赖他,仰仗他,也高高地仰望他。

她也终究还是认了命。

车子直奔郊外,在一处酒店门前下了车,径直走到也跟着停下的莫北车前,格外笔挺地站着,脖子也梗得直直的,眼睛无波动地看着一边欲上前又不敢的泊车小弟,声音呈一条直线发出来:“我的钱包扔掉了。”

莫北推开车门走出来,揽了揽她的肩膀,见她还是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垂着眼看她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越过她再次给她收拾烂摊子。

莫北顺着韩菁的性子,就在酒店住了下来。韩菁一直默默不语,进了房间就跑去阳台看窗外风景。莫北在她身后瞧了瞧,终究没有说话,转身去洗澡。

等他系紧浴袍走出来,韩菁还是维持着刚刚的动作,半点没变。双手抱膝,下巴也搁在膝盖上坐在那里,奶白色的衣服随风轻盈舞起来,头发也吹得飘扬,两片肩胛骨凸起,灯光下露出一截象牙色的优美脖颈,能让人想到白天鹅。

漂亮又倔强的背影。这两年韩菁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倔强。

莫北在她身旁跟着坐下来。没有问为什么会撞车,没有问为什么要把手袋扔掉,没有问为什么会哭得眼睛红肿,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次韩菁顿了一下,没有躲避。

他牵起一丝笑意:“想不想去泡个澡?这个酒店的温泉还不错。”

韩菁闷声不答话。

“不想去啊……”他靠近了一些,也学她双手搁在膝盖上,却别有一种慵懒气质,软了声线轻轻地哄,“那想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呢?”

韩菁把脑袋转九十度,后脑勺冲着他,依旧闷声不答话。

莫北轻声而笑:“那好吧。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啊?”

韩菁一动不动。

莫北握住她的一绺头发,在她耳朵边再次重复,嗓音格外轻柔:“还不跟我说话?那我真睡觉去了。”

他等了半分钟,韩菁还是硬着性子一声不吭。

莫北淡淡弯起唇角,刚刚站起来,袖口突然被揪住。一低头,韩菁正仰脸无声瞧着他,嘴巴扁成一条直线,眼睛里有泪花,是拼命压抑哭泣的模样。

她眨一眨睫毛,眼泪就成两串掉了下来。

泪水一旦冲出眼眶,就难以控制住。莫北很快蹲下身把她抱住,温声安抚:“我家菁菁的眼泪是珍珠,不能总是哭。”

韩菁毫不领情,揪住他的袖子的手缠绕得越来越紧,边抽噎边瓮声瓮气地顶撞:“那也是廉价珍珠。你一点都不在意。”

莫北笑笑,指尖一点点拂去泪水,没想到却招惹得更多。他敛了笑容低叹一声:“我哪里不在意?明天去买个瓶子去好不好?专门盛珍珠用的。”

“一点儿都不好!”韩菁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睛哭得都睁不开,“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哭!你就知道表面功夫!知不知道治标不治本啊!”

“我的错。我只是觉得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莫北一手撑住下巴,“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晚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了。”韩菁把泪水全都涂抹到他的袖子上,然后推开他撑起身,“我要去泡澡。不要理你。”

(二)

韩菁和莫北一共在外面待了三天,第四天两人才一起慢吞吞地回了别墅。

从开始到现在,莫北一直没有告诉她他要结婚的事。他不说,韩菁也不想主动问他。

她的心情低落到极点,连续好几天都没能缓过来。不愿说话,但除此之外,她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练车玩滑冰,甚至还主动避免同韩冰的正面冲突。她和韩冰的角色有渐渐颠倒的趋势,韩菁息事宁人,韩冰却变得越来越步步紧逼。

可是韩菁太过正常,在其他人眼中就变得不正常了。江南过来的时候她正安静无声地捏着遥控拨电视,电视画面停留在她最讨厌的相亲节目上,但她的眼珠一动不动,明显是对着电视节目发呆。

江南清咳了一声,她也没发觉。走到她身旁,手在她眼前摇了摇,才把她的魂勾了回来。

江南笑:“小公主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韩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窝回了沙发里,缩成小小一团,唇红齿白,弯眉墨眼。

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旁边的小小含羞草,声带几天来第一次打开,带着喑哑:“你是要找小叔叔么?他去公司了。”

“没啊。我这回专门来找你的。”

“你找我干嘛。”

“来找你玩儿啊。我听莫北说你这两天都闷闷不乐的,谁问也不说,就想着我来管不管用。”

“不管用。你回去吧。”

“可我觉得挺管用的。”江南在她身边坐下来,把她纠成一小团的发尾慢慢柔顺,笑得清爽,“我听说你这两天都不说话,我这才来你就开口了,这就是一大进步。”

韩菁瞧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真自恋”,然后扭过脸继续去蹂躏含羞草。

江南笑出来,推推她:“菁菁,宝贝儿,我这两天要去欧洲一趟,半个月以后回来。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韩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因为心情低落,连带声音也很低很慢:“我又不是没去过,干嘛要跟你一起去。这种事你难道不应该是去问问我的小嫂嫂吗?”

她的表情太平淡,江南小心翼翼地瞅着她,轻声说:“你没生气吧?”

韩菁很想回一句“我生气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但脑海中突然作出了一个假设,让她提前封了口,并且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仔细瞧着江南。

韩菁长久跟在莫北身边,连眼神都被传染。江南被她那目光看得鸡皮疙瘩乱起,她终于开了口,声线甚至比刚才还要喑哑几分:“你是不是在使调虎离山计?”

江南一顿,立刻笑起来:“开玩笑呢,我这等善良纯洁阳光美男子怎么会玩阴的。我就是听说你闷闷不乐,想带你出去散散心。想学车的话,也可以让我来教你呀。”

他说的越啰嗦,韩菁就越肯定他在欲盖弥彰。她咬着唇又偏过头,顿了半晌,然后把含羞草的叶子一片片地拔下来。

拔光了叶子又去掐枝茎。明明那动作缓慢无声又淑女无比,却看得江南有点儿心惊胆战。

等盆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花根,韩菁才抽过纸巾擦了擦手,敛着眉眼低声说:“好啊,我跟你去。”

韩菁这还是头一次离开莫北这样久。江南声称他要忙的事十天就可以办完,剩下十天他将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伺候着韩菁散心,于是返程机票定在二十天以后。

走的时候韩菁两手空空。她的机票和补办的证件全都搁在江南的钱包里,身上只带了一包纸巾和一只手机。

直到走的当天她还是一声不吭。莫北说的所有事她都是采取不拒绝也不迎合的态度,除了一直拒绝开口。嘴巴闭得紧紧的,只有吃饭和喝水的时候才会张开。

江南来接她去机场,车子停在庭院里,莫北叫住一去不回头的韩菁,走过去蹲下,修长的手指捻上她散开的鞋带。

他穿着米色的休闲服,半蹲着给她系鞋带。韩菁抿着唇,她只能看到他布满乌黑浓密头发的后脑勺,以及笔直得一丝不苟的脊背。

莫北一直都是绅士,每个动作都被他做得优雅如云,清贵如玉。

他站起来,微微歪着头瞧她。韩菁把所有想要说的话都死死锁在眼底,一丝一毫也不让它们泄露出来。

久到空气仿佛都停止,莫北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张开双臂抱了抱她,低低地唤:“菁菁,我的宝贝。”

他把嘴唇印在她的发顶,再松开怀抱的时候已经换成了那副惯常的温柔笑容:“去吧。但不要去了欧洲就忘了你的小叔叔。”

韩菁静静地答:“我是不会想你的。”

“这样啊。”莫北还是嘴角含笑,温柔如水,“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念着你的。”

韩菁说到做到,自打到了英国后,真的就没有主动给莫北打过一次电话。虽然他每天两通电话她都会接,并且再不说反驳和任性的话,但她也没有再向他撒过娇或者主动提起话题。

情况不对劲,很不对劲。这样明显的性情大变,又找不到缘由,让莫北和江南都不安。

一天下午韩菁正一个人玩俄罗斯方块,玩到一万多分最底下方块还是寥寥无几,上面各种奇形怪状的方块像箭一样极速飞下来,眼看就可以破掉江南的记录,她正忙得不亦乐乎,冷不丁江南突然从身后拍了她的肩膀:“菁菁。”

韩菁“啊”了一声,手机应声飞出,游戏自然毁掉。分辨来人后顿时恼怒,抓过一个香蕉扔过去,眼睛里开始冒火:“你讨厌不讨厌啊!都被你搅乱了!”

江南接过去,顺手拨开香蕉皮,一口咬下,笑:“对不住。你跟你小叔叔吵架了?”

韩菁顿时安静下来,盯着他语气变阴沉:“你想套什么话?”

“嗯,我想说,你这两天有问题。”

韩菁不动声色:“我能有什么问题?”

“你最近变得……”江南仔细组织着措辞,“变得很懂事,过分的懂事。我们的菁菁还是更嚣张一点儿比较像话。女孩子就是要任性加撒娇才可爱呀。”

“江南哥哥,你这是变态的审美标准。”

江南笑笑,也不反驳,凑过去:“你就告诉我吧。我带你来散心,总要让你散够心才对啊。你最近是不是郁闷了?谁招惹你了?我帮你去揍他。”

韩菁面无表情地瞟他一眼,眼睛闪了闪,甩出一句话:“我告诉你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这个还没有想好,回头再说。”

江南一口答应:“没问题。你哪回想得到什么东西,我没有给你拿到过?但你也不能拿谎话诓我。”

至于韩菁要提的条件,若他真的办不到,还可以直接甩给莫北去办。

韩菁嘴角翘了翘,漫不经心开口:“其实没有什么。我都快二十岁了,想要懂事一点。就是这样。”

懂事一点,就可以更靠近自立一点,就可以试试看没有你们的照顾我会变成什么样。这些话韩菁自不会说。

江南被诓,嘴角的笑容有点儿僵,动了动才恢复正常:“为什么想要自立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你准备好再接受条件了么?”

“……”江南咬牙,“你说。”

韩菁起身去洗手,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可我只需要一个条件就够了。第二个不需要。所以交易不成立。”

“……”

虽说是散心,但韩菁基本天天都呆在酒店里,并且依旧寡言少语。江南如何都说服不了她,又放心不下她一个人长久在酒店,于是只好买了一大摞英文书回酒店,俩人天天头碰头研究外国文学。

某日韩菁正和江南一起喝下午茶,接到一个陌生英国号码,接起来聊了没几句,然后江南就从韩菁的脸上读到了这近二十天来她的头一回笑容。

再然后她瞥他一眼,推开椅子抛弃他接电话去了。

再回来就是二十分钟后,脸上淡淡的笑容仍未散去,眼角略弯,形状很漂亮,像月牙。

韩菁就和他说了两句话:“没想到沈炎正在英国留学。我明天下午要出去,江南哥哥,到时候晚饭你一个人吃吧。”

到了第二天晚上韩菁回酒店后的第一件事把假寐的江南从沙发上推起来。

江南揉揉眼睛,意识尚未完全回位,指了指她的卧室,说得含糊:“明天早晨的航班,我怕你回来太晚,下午帮你打包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我疏忽的。”

韩菁跪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双手安置在膝盖上,一副日本和服女子的姿态:“我明天暂时不回去了。”

江南迷糊着点头,韩菁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总是在提要求的时候,他有求必应成了习惯,待点完头才清醒,顿时睁大眼:“什么叫你暂时不回了?!”

“我还没有待够。我不想回国。”

“菁菁……”

“你不是还欠我一个条件么?就是这个了。我不回去,你不可以违背我的意愿。就这样。”

江南试图反悔刚才他的批准:“那也得给我个理由吧?”

韩菁细长的脖颈扭出一截倔强的意味:“没有理由。”

“……”江南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那你打算呆多久?”

韩菁在江南严肃的眼神下依旧一副傲然且不愿多谈的态度:“看心情。”

其实韩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明明十分想念T市的一切,人和物,以及遗留在那里的习惯和生活。可又隐隐排斥,十分排斥回去。

她在堵着一口气。莫北要结婚,让她走,她便顺从地跟着江南走了。可如今又要她这样轻易回去,她难道还要接着顺从地回去吗?

凭什么?为什么?

她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都是和沈炎待在一起。沈炎提出出去游玩,她没有否定。两人以英国伦敦为圆心,以沈炎为导游兼管家兼保姆兼自助游队长,把附近大大小小能玩好玩的地方基本逛了个遍。

按道理来讲,这些天韩菁应该比之前开心许多,可是她笑不出来。

她又想起了一句话,身在曹营心在汉。

她很不争气地想起莫北,想给他打电话,想抱住他的脖子哀声抱怨,甜声撒娇,想他温柔的笑容,想关于他的一切。

他每天必打的电话于她而言渐渐变成了饮鸩止渴。她没勇气问,也没勇气答,懦弱胆小得就像她最不齿的韩冰一般。

她曾经嘲讽过韩冰太卑微,如今的她和她已经没什么两样。

从目中无人到倔强任性再到屈服认命,人一夕之间的成长,从来都不是优渥生活和幸福享受的功劳。

韩菁八月份生日宴。被江南和莫北甚至莫伯父伯母的连环催促,韩菁于生日前一天和沈炎一起回了国。

前来接机的是沈家司机和莫北。两人分手前,沈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莫北,转过头把她的行李还给她,点点头:“明天见。”

两月不见,莫北风姿依旧。他一向随意又温和,一身休闲服,拎着车钥匙,就那么漫不经心地站在大厅里,周围来来往往人群,只有他在第一时间入了韩菁的眼。

莫北的眼睛瞥过去,一眼望见她,唇角微微勾起,远远冲她张开怀抱,韩菁咬了咬唇,在原地站了半晌,脚步慢吞吞挪了几步,又顿住,又挪了几步,看到他依旧在含笑目不转睛地等着她,又咬了咬唇,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小跑几步扑身上去。

行李被弃在地上,她被莫北合身抱住,很紧,很熟悉。莫北的亲吻密密落在她的发顶和额头,最后轻轻吁出一口气。

随后她被捧住脸,莫北仔仔细细扫描她每一寸表情变化,他的表情还是藏得密不透风,韩菁看不出端倪;最后他捏了捏她的嘴角,下了结论:“瘦了不少。今晚开始给你好好补身体。”

韩菁的笑容敛了几分,垂着眼睛没有吭声。

除去老头子的大寿,韩菁的生日一向是莫家最热闹的盛事。莫北总是喜欢把她的生日宴操办得比过春节还要豪华奢侈,且随心所欲花样繁多。虽然今年他操办的时候她不在国内,电话中她的回答都是语焉不详的无可无不可,但莫北依旧将生日宴办得漂亮又让她满意。

生日宴十分铺张,符合韩菁一切审美标准,梦幻,浪漫,又不失一定范围里的叛逆;韩菁的小礼服是深蓝色精致公主款连衣裙,颜色和风格看一眼便知是和莫北出自同一品牌同一系列;而韩菁心中所有希望来参加的人都到了现场,所有不希望见到的人则一个都没来。

这个世上,大概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最了解她的人都会只是莫北。

而韩冰不是她欢迎的人,所以她也没有出现。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是莫北一手打造的公主,她是所有目光的焦点,是所有灯光的中心。

她理应快乐。所有人对她都是笑脸相迎,柔声祝福,她也理应把所有的阴影都暂时抛却。

宴会以韩菁亲手弹奏的一首钢琴曲拉开序幕。

韩菁戴着钻石的小巧头冠,径直走到莫北面前,仰起脸,然后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拉着他一直走到钢琴边。

两人一起在钢琴前坐下。莫北在左,韩菁在右。自他开始教导她弹琴开始后一直以来的姿势,一双人,两只手,无数音符。

韩菁轻声说:“《欢乐颂》。”

《欢乐颂》,莫北手把手教给她的第一首曲子。

这曲子轻快,欢乐。虽然不大符合她现在的心情,但她想做到有始有终。

(三)

钢琴声想起的时候,宴会大厅很安静。韩菁和莫北并排坐,挨得不远不近,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却又分明十分协调。

这种亲密从很早的时候就已养成习惯,自然得仿佛与生俱来,无可比拟。韩菁很小的时候莫北就把她抱在怀里喂饭,她挑食得令人发指,也任性得让人头疼,只有在莫北的怀抱里才会稍稍乖巧和安静。他的勺子凑到她的嘴边,她就会主动张开嘴巴,一口痛快咽下。

但有些食物即使是莫北出马,她也依旧固执地拒绝。导致韩菁如今的身体健康仍旧不好,她的胃口与年龄成正比,到如今越发的挑食。

莫北的耐性被磨得越来越好,韩菁的脾气被惯得越来越坏。也曾有人看不过去,比如江南,背着她对莫北半开玩笑地说过坏话:“你把她娇惯得就像块易碎的水晶一般,这么难应付,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莫北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话却是和她一样的任性霸道:“她喜欢,我也乐意。”

再长大一些,他指导她认字读书,指导她游泳学画,甚至陪着她刺绣。韩菁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趣起得莫名,也消得迅速。

她的执念从小到大只有唯一一个。念念不忘,直至绝望。

以往韩菁的心思只有两种,高兴与不高兴。如今她的心思已经穿成了十窍,越长大就越复杂,越复杂就越胆小,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内心都有数股力量在挣扎。

莫北的人脉圈很广泛,众多叔叔兄长都给了她诸多的礼物和祝福。江南上前摸摸她的脑袋,见她依旧一副不言不语的模样,微微一笑,那张娃娃脸看起来真是越来越年轻:“今天好像还是不高兴呢?我去带你兜兜风怎么样?”

韩菁不答,伸出手心来:“你的礼物呢?”

江南调侃她:“你在英国那两个月吃我的用我的还刷我的卡买各种包化妆品纪念品,还不够礼物钱么?”

看她依旧不见笑容,甚至连敷衍都懒怠,只好摸了摸下巴,笑着说,“乖女,你是褒姒转世吧?让你笑一个这么难。”

韩菁看他一眼,懒懒地没有吭声。

江南一根食指在她的脸颊上戳了戳:“真不笑啊?今天难道不该是最适合笑的一天吗?笑一个吧?嗯?”

韩菁望着他,忽然摔开他的手:“其实我特别讨厌你们脸上的笑。笑笑笑,就像戴了个面具,难道就不累么?”

“哟,我怎么听着好像是在迁怒呢。”江南笑得越发花枝招展,一口大白牙华丽丽地露了出来,“是不是莫北又惹你了?”

韩菁抿着唇,眼神倔强,不肯答话。

“菁菁,”江南半蹲,与她视线平齐,把她微微拧起的眉毛抚平,“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江南哥哥,”韩菁幽幽开口,“我还是不懂。你既然不喜欢小嫂嫂,又为什么要娶她呢?”

江南略略收敛了笑容,一秒钟内又恢复了懒散的笑容:“喜欢你江南哥哥的人太多太多了,你易宁嫂嫂排除异己的手段了得,也大方得体,也门当户对,所以她想要婚姻,我给了。她想要我枕边人只她一个,我做到了。她还想要永不离婚,我也可以允诺。既然她成为了江家的媳妇,既然她想要,那这些表面的东西,我都可以给她。但是再往里的东西,那就是连我自己也不能决定的了,而你易宁嫂嫂也要不起。”

他的回答和莫北异曲同工。

“那是不是就算不是她,如果其他女人也是手段了得,大方得体,门当户对,并且在她遇到你之前遇到你,她也可能会跟你结婚?”

江南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韩菁很想继续问下去,问问他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了意中人会如何处理,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没了问下去的兴趣。

她蔫下头,江南以为她在困惑,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懂的。但是我家菁菁以后一定要嫁得好才可以。不要找一个像你江南哥哥和莫北小叔叔一样的人。”

沈炎依邀来了生日宴,见到今晚穿戴得格外精致的韩菁,嘴角很不容易地翘了翘:“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给你带什么礼物。但这是你很重要的十八岁生日,我两手空空地来又太不妥当。”

“所以呢,礼物你带了么?”

沈炎指了指搁放礼物的角落:“带了一份小礼物,是去法国的时候觉得你应该很适合,就买了下来。不怎么贵重,我想来想去,只好再答应你一件事。等你需要我做什么了,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全力帮你去办。这样怎么样?”

“这样礼物的选择权就在我手上了。你可就有可能会亏的。说不定我哪天要你去修天梯摘星星,你依照约定,也是要给我摘来的。”

沈炎的嘴角又翘了翘:“这个倒也不难。不过,你叫莫北是小叔叔,叫江南又是哥哥,但他们也就只差了一岁吧?为什么?”

韩菁敛了睫毛,声音无波无澜:“辈分问题啊。小叔叔的辈分比我大,就算是年纪比我小,我也要叫他小叔叔的。”

她停了停,问:“你去了英国以后待得怎么样?”

“还好。”

韩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现在心情照旧低落,不想动弹不想思考也不想说话,问这句话只是寒暄,根本就忘记了她两个月前初遇沈炎时就已经问过了一模一样的话。

沈炎观察着她的脸色,沉吟了一下,也没有开口。于是两人就沉默了下去。

直到后来莫北走过来把她领走。两人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餐饮区寻觅食物。莫北把小盘搁在韩菁的下巴下方,韩菁无意识地咬过他叉子上的水果,眼神有些飘忽,不晓得在想什么。

莫北又叉过一颗菠萝,喂到韩菁嘴边,这次她却不吃了。他把叉子拐了个弯,自己咽下去,嘴角有一点笑容:“这两个月和沈炎一块儿玩得好么?”

“还好。”韩菁垂着眼睛,看到他低调又奢华的礼服,骨骼分明的手指,修长笔直的腿,以及一丝不苟已成习惯的站姿,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小叔叔,你这两个月和韩冰筹备婚礼,筹备得还好么?”

莫北低着头,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韩菁还是低着头,她头一次发现个子矮的好处,原来低着头就可以让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了。你想我出国眼不见为净,我也照做了。你把我支出国,我也知道为什么。韩冰说要年底完婚,一是为了让我那时候不稳定的情绪稳定下来,二是抓住这段时间把该办妥的事都办妥。现在我情绪稳定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们结婚的时间了?”

莫北望着她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这一次没有笑容,话也是慢慢说出来:“十月中结婚。”

“为什么是十月中?”

莫北这次停顿得更久了,但表情依旧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寻常:“再晚就到了冬天。韩冰不喜欢穿着臃肿的婚纱举行婚礼。”

韩菁的点头轻得不能再轻。扭过头环顾整个大厅,忽然觉得什么都很遥远。她抿了抿唇,眼睛有点儿潮,但克制住,背对着莫北,声音很淡:“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我在A大旁边买了套公寓,开学以后会住在那里。”

韩菁的大学A大还是在T市。从A大到莫北的别墅,其实比明华高中到别墅的距离长不了多少。

韩菁捏了捏衣角,又补充:“而且我是在出国的时候用江南哥哥的卡买的,所以你还得还钱。”

她说完就想走,被莫北一声“菁菁”叫住,他的话还是很温柔,没有火气也没有讶异,也许是她近年来做的出格的事已经太多,让他随时随地都已经可以达到处变不惊的状态:“周一到周五住公寓,那周末还回家吗?”

“……还不知道。”

这句话假如由江南或者莫家伯父伯母来问,那她的回答百分之百是“不回”,可是莫北的话太轻柔,就是她每次发脾气闹别扭时那种温柔哄慰的口吻,让她的话在嘴边打了个旋儿,又改了口。

他沉吟了一下,又开口:“明天带我去公寓看看。你一个人买的房子,我不大放心。”

韩菁没出声。她其实很担心他会再问下去,比如说为什么突然决定要买房子,并且不和他商量,比如说她绕过他通过江南来买房子,是为了什么,再比如说莫北明明在A大附近就拥有一处房产,她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这些问题她都找不到既可以掩饰自己真实目的又可以完美回应的答案来告诉他。

所幸莫北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在她身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从未听过莫北这样叹息过,无可奈何的感觉。他从来都是微笑着的。

次日莫北便同她一起去了A大附近的公寓。里面的装修效果堪称完美,宽敞的落地窗让整座公寓都十分明亮。韩菁也是很懂享受的主,虽然请了一位室内设计师来设计,但其实里面大部分的装修都是她自己的设定。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喜好来,如果遇到拿捏不准的,便把别墅里的东西一模一样照搬过来一套。

韩菁这也是头一次看到成品房的样貌,她待在国外那段时间看到的都是效果图,本来还十分担心是否会有差异,但如今看来确实很满意,家具等制造得都很精巧,工人搬运也细致,即使随便逮住一个角落观察一番,也不会有瑕疵或者是撞坏。

莫北环顾一圈,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绕了绕手指上的车钥匙,思索了一下,问:“请女佣了吗?”

韩菁点头:“和别墅里同一家保洁公司,明天会过来。”

莫北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真不容易,你连家里是哪家保洁公司都知道。”

韩菁不想告诉他其实她曾经旁敲侧击问过江南,梗着脖子扯了谎话:“反正什么都是最好的,找起来也不难的好不好。”

莫北笑笑,没有再指摘什么,摸了摸她的脸颊,把手中的车钥匙放在她的手心:“这辆车子以后你来开吧。”

韩菁在开学前一天拒绝了众人的帮忙,自己一个人打包。其实她可以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公寓那边都是崭新的物件,并且被齐全,即使她只是一个人过去,也同样会过得很舒适。

晚上莫北不在,餐厅里只有韩菁和韩冰两人。小公主声称没有胃口而其实是不想与韩冰同餐,固执地不肯吃晚饭,韩冰没有规劝,倒是管家一直在唠叨不停。最后韩菁听得不耐烦了,一个人跑到别墅阁楼的阳台上去看月光。

这块阳台是今年新开辟的一块地方,种着韩菁一时心血来潮栽培的几盆花花草草。晚风十分凉爽,韩菁心不在焉地瞧着底下院子里波光粼粼的游泳池,以及被精心培育的花园。

莫北爱好广泛,似乎做什么都很得心应手。但如果具体讲他最喜欢什么,却又似乎没有。如果硬要安一个的话,那他早年最大的爱好大概是女人,待前几年收敛了脾性后便似乎再没了什么特别能让他提起兴趣的。

江南那群发小有时也会拿这个调侃他。某次一个发小说:“在座的咱们几个,喜欢赚钱的玩命赚钱,喜欢赛马的赌赛马,喜欢游艇的玩游艇,独独一个莫北,以前还稍稍喜欢女人些,现在连女人也不管用了,你说说你到底是喜欢什么呢?”

江南反应最快嘴巴最贫,拿酒杯底碰了碰玻璃桌,笑着说:“这个还用说嘛,当然是养孩子了。”

顿时全场哄笑。

今晚韩菁难得检讨了一下自己。假如按照好孩子标准规范来看,她应该称不上一个真正的乖巧孩子。她虽然不喜欢韩冰,但她身上的毛病她自己其实也全都有。而有些韩冰没有的缺点她也有。

不论男女,从小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孩子基本可以分两种,一种因为长辈的宠爱而过分单纯,一种因为有所企图而早早就变得心机深沉。

莫北属于第二种,韩冰属于第二种,而韩菁从没有否认过自己也属于第二种。除了莫北和江南,她在其他人面前也一直都是戴着面具的。她在长辈面前扮乖巧,在陌生人面前扮安静,即便不喜欢也不会有所表现,她因为莫北的疼爱而任性挑剔,仗着莫家撑腰嚣张骄傲。她自知年纪小,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年纪小的优势,所有的错误都可以凭借这个借口掩饰掉,所有想得到的事物都可以凭借这个借口得到。

她幼时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如何美丽优雅,读书看报,察言观色,学习如何利用最小的成本在最底线道德的极限下得到最大块的蛋糕。说她不择手段也好,说她阴险有心计也罢,人就是凭借本事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敢夸口自己完全无害,从没有设计过别人。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争取就能得到,这个道理韩菁今年才明白。

以前她败给了年纪,现在她则因为年纪败给了时间。

她的倔强很多,可她的勇气很少。有些话她永远不敢说出口。

韩菁受莫北影响颇多,向来也只是喜欢稳扎稳打。她不是赌徒,她没有勇气赌。

她兀自思索,阳台的门被推开也没察觉,直到韩冰在她身后清咳了一声。

韩菁回过头识别来人后,又很不客气地把头转了回去。她本来坐在秋千上,见到韩冰,脚下轻轻一蹬,一个人来回荡得颇悠闲。

韩冰在一边的躺椅上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抿唇笑了笑。她最近心情很不错,所以这次对着韩菁是货真价实的笑容。

不过这个笑容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胜利者在耀武扬威,韩菁冷眼瞧了瞧她,没有说话。

韩冰第一句话:“你最近真的变瘦了。”

这句话韩菁自从生日宴开始已经听了无数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但还没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刺耳过。

她索性继续不答话。

“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孩。”韩冰已经把她的不理不睬当成了习惯,托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继续说,“聪明的人懂得审时度势。虽然你现在放弃了,也许以后可以得的更多呢。当然,我指的是别的方面。”

韩冰还是没忍住,最后一句话暴露了她想要炫耀的本质。

韩菁嘴角略弯了弯,面不改色地回话:“可你耐心真差。你就死心吧,就算结了婚,你的照片也永远不会被放在他的钱夹里。逼婚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你真是越来越廉价了。”

韩冰的脸色变了变,还是很快恢复了笑容:“那又怎么样?过程如何不重要,结果是理想的就可以。这本来就早该是我的,你本就没资格阻拦,这几年因为你推迟了这么久,你不觉得愧疚和难堪就够了,难道还想让我觉得愧疚么?”

韩菁放弃秋千,走到阁楼边,扶住栏杆眯眼看远方,慢慢悠悠地说:“别太得意。你逼婚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现在刚刚称心了就大告天下,真是沉不住气。女人的眼泪就像是天上的雨水,要想有价值,不能常下,也不能不下;要想更有价值,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并且最重要的是人和。而对着莫北的时候,你就不要对自己的眼泪太自信,你真以为莫北答应结婚是你眼泪的作用么?”

“韩菁,你说话真的很让人不舒服。”

韩菁回头,突然对她展颜一笑:“你恼羞成怒了吧?就算你等了这么久,到现在莫北还是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信不信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就算我栽赃是你推下去的,他也会相信?”

韩冰的嘴角轻轻翘起来:“你不会跳下去的。这个高度摔不死人,但残疾应该是会有的。你至今都还想着和莫北一起平安到长长久久呢。”

“你以为我不敢?也太小瞧我了。”韩菁说完,突然灵巧地攀上了栏杆,她的手握住栏杆,双脚悬空,看看地上空无一人,正要跳下去,却被韩冰一把抓住了胳膊。

韩冰的脸色有点儿苍白,明显是没想到韩菁会说做就做。她紧紧抿着唇,眉头禁皱,被摆了一道显然十分不悦。

韩菁很快挣开她的手翻回了阳台。她拍拍手,笑:“你看看你,一点魄力都没有。你现在肯定在心里诅咒,不怕死的人最讨厌了,就像我这样的,是不是?”

好不容易有心情回忆和反思,被最讨厌的人打断,韩菁心情全被败坏。留下韩冰在原地咬牙切齿,韩菁绕过她离开,轻飘飘留了一句话:“不要再挑衅我了,你不会好受的。”

(四)

韩菁这几个月来说的话越来越少。她本来就很瘦,打生日宴后就愈发挑食,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包括莫北在内谁劝说都不管用,于是就愈发消瘦下去。过了一段时间,下巴明显变尖,婴儿肥早就完全消失,一双眼睛在脸蛋上愈发深幽乌黑,嘴唇总是抿起来,不相熟的人总能以为她会有多么安静乖巧。

韩菁在公寓一个人住的滋味其实很不好受。她已经习惯了和莫北同吃同住的生活,每天回到自己的公寓就觉得分外孤单冷清。她在最开始的几天,每天早起的时候甚至还曾对女佣例行问话“小叔叔呢”,在连续几天都看到女佣莫名的眼神后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但是她自从九月初开学后还没有回过那边的别墅。莫北每次叫她回去,她总是有诸多理由推托。比如说军训期间不得离校,比如说与同学一起郊游,她的言辞强硬,让他不好再询问更多,而莫北也忙于打点结婚事宜,无法腾出更多的时间给她,只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等到十一长假,韩菁索性背了背包自己去了香港,并且是先斩后奏,到了目的地才告知莫北。她吃准了他现在分身无暇,不会再像以往一样赶到香港来。

莫北果然只是叹息一声,叮嘱了许多的事,又详细询问了许多的事。他的唐僧病发作,电话打得发烫还没有挂断。

韩菁在讲电话时声音尚且欢快,挂了电话就开始失落。本来以往每次她任性胡闹时莫北总是很配合她。她往外跑的时候他便放下手头的工作陪着她一起四处溜达,她躲在房间不出来的时候他就在门外哄到嗓子沙哑,她明知自己很任性却还是肆意妄为,假如以前是因为她年纪小不懂事,那这些年就完全归咎于莫北无底线的放任纵容。

但这次她一人跑到香港,他却无法再跟来。

并且以后大概也不再会了。

以往出游,韩菁都是最兴奋的一个。她最喜欢的就是走在最前面,寻找美景美食美人,然后拽住莫北的胳膊强迫他也要和她一起高兴。不过如今却没了乐趣,她一个人跑到香港来,除了第一天跑去书店买了几本书,接下来一直到离开香港都一直窝在酒店里没有出来。

韩菁刚刚回到T市,韩冰破天荒头一回给她打了电话。韩菁皱着眉头瞧了很久都没接,直到电话铃声响起第三遍,她才慢吞吞接起来。

韩冰开篇劈头盖脸:“菁菁,结婚典礼上你不会故意捅什么篓子吧?”

韩菁微微冷笑:“反正你们民政局都已经去了,还怕我大闹婚礼吗?”

韩冰沉默了一下,突然软了口气:“我道歉,刚刚的话太不客气了。但是这是我最重要的婚礼,所以有些担心。”

韩菁毫不客气地嗤了一声,随即挂断电话。

假如细想,其实韩菁和莫北在许多地方的习惯都一样。喜欢安静,喜欢享受;表面乖巧抑或温柔,内里对人对事却相当冷淡;都是沉默寡言之人,想要的得不到之前不会先说出口,等得到之后又认为没有必要再去炫耀。

而韩冰喜欢热闹,喜欢高高在上;表面与内里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撞了南墙亦不回头。

韩菁对这样的事实已经沮丧到绝望。连想要去破坏的心情都没有了。

第二天她下课回来,女佣给她开门,并且轻声提醒:“莫先生来了。”

韩菁微微一愣,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莫北一个人正歪在沙发上,单手撑着太阳穴,客厅的窗帘已经拉上,他倚着沙发,大概在沉睡,即使听到这边的开门声也没有睁开眼。

韩菁扔了包包走过去,一直到他眼前莫北还没有醒过来。她蹲下来,轻摇他的肩膀:“……小叔叔?”

莫北睁开眼睛便堪堪对上韩菁近在咫尺的脸庞。他撑起身体微微笑起来,手指习惯性摸了摸她的额头:“菁菁。自己一个人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他的掌心很烫,韩菁拿手背去试他的额头,眉尖很快皱起来:“你发烧了?”

说完很快招呼女佣去买退烧药。莫北又歪在沙发上眯起了眼,双腿交叠,手指搭在膝盖处,他的呼吸有些沉,眼底有青色,眉心微微蹙着,韩菁看了片刻,拽了拽他的食指:“你去床上躺着吧。”

莫北掀开半只眼皮,被她拉起来往卧室推。他回头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最近瘦了不少。”

韩菁垂着眼,低声说:“你也一样。”

莫北的确清减不少,手背青筋愈显。韩菁想,她以往变着法子地闹腾他让他烦心,也没有见他像现在这样疲惫,甚至生病。看来结婚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最近不回家,也不向我说你的行踪。小鸟的翅膀长硬了,想飞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很温柔,并且还因为发烧的原因愈发温柔。韩菁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着头闷声说:“没有。”

“菁菁,”良久之后,莫北微微眯起眼睛,语气模糊,隐约像是带着叹息,“我觉得我好像犯了一个错误。”

“……”

“很多东西很多事过了很多年,已经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于是懒得去思考,结果忘了它们最后还是会变。消失的消失,腐朽的腐朽,铭记的铭记。作为惩罚,再舍不得的东西最后结局也只能变成一个记忆。”莫北在闭上眼睡着之前慢慢地说,“我本以为有些事情不合适发生。我认为我应该阻止。但是现在我发现,它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滚动。更失败的是,它的向前是坏事,只会造成更多的后悔和遗憾。”

莫北吃了药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得七七八八。韩菁一天都没有课,敲门进来的时候莫北正趴在枕头上,对她床头的那个粉色hello kitty一副好奇研究的样子。揪住她的鼻子拽了拽,又按住脑袋点了点头,最后还拎着她的脑袋转了一圈,转得粉色镶钻的小裙子像花朵一样飘了起来。

他的身姿修长,衣冠楚楚的成熟男子打扮本与她那张床格格不入。现在这个模样,倒是有了一点和谐感。莫北感觉她近来,看看一边墙壁上的表,时间已经堪堪指向七点半。坐起身,又恢复温柔笑容的模样,把袖扣系上,摸了摸她的脸颊:“饿了么?”

“这话我问你才对吧?你怎么会发烧呢?”

“昨天着了点儿凉。”莫北回答简单,有些轻描淡写,“早餐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莫北沉吟片刻:“那我们去喝粥?”

韩菁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倒是莫北吃得极有耐心,明明看起来动作优雅清贵,不急不缓,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许多食物都咽了下去。

一直无话。直到韩菁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来自于她极少会有联系的莫北的秘书。

秘书很客气,其实除了韩冰,莫北认识的人对她都十分客气:“小小姐,你好。很抱歉打扰你,请恕我冒昧,请问莫先生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韩菁抿唇没有答话。餐厅里安静,秘书的话被莫北听到,他擦了擦嘴角,把电话接过去,口气不容置疑:“我昨天怎么说的?手机关机的时候不要打扰我。”

“可是韩冰小姐……”

“她怎么了?”

“她说一天都找不到您,现在正在您的办公室里等您来公司。”

莫北轻轻吐出一口气:“请她离开公司。”

“可是……”秘书越来越小声,“她是您的夫人,我们……”

“告诉她我今天不回公司,让她不要再等了。我现在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还有,以后就算找不到我也不要再给任何其他人打电话。”

电话挂断后,莫北继续吃东西,韩菁托着下巴瞅窗外,情景明明看起来和刚刚一样,但气氛却变得微妙。

没过多久莫北就也放下了汤勺,带着韩菁一起离开。

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韩菁和莫北都泡在了公寓里。一个看书,一个看期货。韩菁双腿蜷在沙发里,枕着莫北的腿,没有一会儿就抱着抱枕变得昏昏欲睡。最后索性把书扔到一边,揪住他的衣角,真的就睡着了。

莫北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一边用笔记本上网,时不时还观察一下睡着后的韩菁眉头是否在皱着,以便及时调整她目前枕头的高度。

一整天两人的对话都很少,更没有人提及几天之后的婚礼。

但不管时间在人的心中过得快或者慢,莫北和韩冰的婚礼终究还是会到来。

两人的典礼比之前江南与易宁的还要盛大。据说是韩冰的意思,处处都要讲求完美,处处都要讲求独特,处处都要突出她自己的风格。

客观来讲,韩冰今天十分漂亮。国际名师设计剪裁的白色复古婚纱,蕾丝头纱半遮半掩,长长的花瓣型裙摆曳地,是张扬的华丽。

韩菁开车到达现场的时候,正赶上新娘出场。众人在鼓掌,脸上都挂着笑容。韩冰手捧着花束,微微低着脸庞,透过头纱可以看到她的嘴角有一抹止不住的笑容,睫毛长而浓密,侧脸明艳动人。

韩菁乖巧地唤了声“伯父伯母”,然后挨着莫家父母坐在第一排。刚刚落座莫伯母就十分心疼地揽了揽她的肩膀:“我的心肝儿哟,几个月不见,怎么就变得这么瘦了?”

莫伯父则假意斥责:“是不是最近又挑食了?”

挨在韩菁另一边的江南也凑过来插话:“伯父伯母,您俩就好好管教管教你们家这只宝儿吧。我那天劝她多吃点饭,结果她把我从餐桌上轰了出去。”

韩菁还没来得及分辩,莫伯母就已经先行护着她:“瞧这话说的。我家菁菁那么乖巧,还会轰你?一定是江南你说话错误,把菁菁惹恼了。菁菁,是不是呀?”

菁菁的嘴角弯出一个笑容,挽住莫伯母的胳膊钻进她的怀里,顺势也把眼角渗出的一滴眼泪抹在她的衣服上:“就知道伯母对我最好了。”

几个人又低声笑闹了几句,被莫伯父威严的一声打断:“牧师的祝言已经开始了。”

韩菁从莫伯母的怀里坐直以后,一直就垂着眼。祝言冗长的大段废话,她听得很有点心浮气躁。江南中途飘过来一眼,看到她微微蹙着眉的神态,低声在她耳边说:“你是不是还特别讨厌韩冰呀?”

韩菁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反正你是肯定不喜欢她。没有关系,从今以后我跟你一块儿也不欢迎她。”

韩菁侧过头瞥了他一眼:“为什么?她待人接物多有礼貌,还是你老婆的闺蜜呢。”

江南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易宁的闺蜜又怎么样?我还是你小叔叔的闺蜜呢。”

“……”

江南换了一个幽怨的口吻:“不过你小叔叔很讨厌,什么话都不跟我说。”

“……”

韩菁拧着眉毛扭过头,台上牧师正宣言到最后的阶段,对莫北说:“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牧师十分严肃而且专注,莫北看起来却一直有几分心不在焉。他的眼神漫不经心,黑色的眼珠左右扫过全场,路过莫家父母的时候,韩菁选择了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她不想看到台上站着的那一对人。

又过了片刻,莫北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无波无澜:“我愿意。”

祝言结束后,众人纷纷祝贺。莫北一身亮银灰色新郎礼服,漂白的收身衬衣,缀以纹饰的衣领花边,人群中依旧挺拔英俊,丰姿翩然。韩菁握住栏杆,俯身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头发一点点地从肩膀上垂下来,半眯着眼看韩冰挽在莫北的臂弯里笑靥如花地一一敬酒。

韩菁最近一直食欲不振,明知是心理作用,却又懒得去调整。其实她已经连续两天除了白水外没有怎么进食,只在女佣苦口婆心威逼利诱下勉勉强强喝下了半碗小米粥。

她喝粥的时候把女佣支了出去。她最近吃东西一直干呕,喝粥自然也不例外。可她又不想让别人看到。

敬酒到了韩冰那边的亲戚团时,有人在起哄要两人喝交杯酒。莫北不置可否的模样,捏着酒杯只淡淡微笑。韩菁看到韩冰微低着头笑得十足娇羞,过了片刻见莫北没有回应,小心看了他一眼,附到他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莫北静了片刻,点了点头,然后便交挽起她的手臂,两人挨得极近,面对着面将小半杯酒一起喝了下去。

酷烈的太阳底下,韩菁已经有些头晕眼花。她无声地趴在那里,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咬出了淡淡的血腥都不自知。

韩冰今天的笑容格外灿烂,她把捧花抛出去的时候,眼睛眨了眨,突然倾身过去亲吻莫北的面颊,然后低头在捧花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才高高地抛出去。

莫北一直都在淡淡地微笑,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笑容,极少会大笑,极少会愤怒,更不曾哭过。保持着最佳的礼仪,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牢不可破的笑容后面。

韩菁觉得这一刻很刺眼,却又没有资格去流泪。

未婚的女孩子拥着挤着去抢捧花,韩冰眯眼瞧着花束从天而降,笑容留在唇角,然后回头瞧了瞧趴在栏杆上懒懒散散的韩菁,笑容更加浓,连眼角都深深弯成了新月形状,并且过了片刻才回过头去。

韩菁的脸已经快冻成了南极冰川。只是她戴着帽子,加之阳光明媚形成了阴影,只能让人看到她绷起的下巴。

江南不知什么时候又鬼魅般窜到了她身边,手指之间是一杯暗红色与暗蓝色交错的鸡尾酒。江南带着笑意调侃:“宝贝儿,要喝一点儿么?这个酒有点儿甜呢……哎哎,停!快停下!你怎么全喝进去了?!”

韩菁不等他说完就已经抢过他的高脚杯,并且一口气喝了精光。看得江南简直傻了眼,喃喃出声:“菁菁,这酒精度数不小呢!莫北说你酒量不行,你要是一会儿醉了耍起酒疯,我可该怎么交代!噢我的天,我也真是,刚刚干嘛要给你酒喝?”

韩菁没有理会他的言语,继续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她本就头昏眼花,喝了酒后连胃部也开始跟着火辣辣地疼,额头也开始冒出汗,不一会儿她捂着胃轻声叫:“江南哥哥……”

“什么?”

韩菁有气无力地说:“我难受,头好晕……”

江南吓了一跳:“这么快?真的假的?莫北以前说你酒劲发作挺迟的呀。”

韩菁这回没有回答,而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确实是难受得过了头——江南话音刚落,她眼前一黑,身体便软软地顺着栏杆滑了下去。

韩菁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原来别墅里卧室的大床上。她的眼皮稍稍动了动,手立刻就被人包住,莫北的话很轻柔地在耳畔响起来:“菁菁?”

韩菁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他的眼睛。莫北的声音低沉好听,身上的新郎礼服还没有来得及换下,韩菁觉得微微硌到,低眼一看,才发现是莫北今天被韩冰戴上的那枚结婚戒指。

她的眼睛开始有点儿氤氲,死死抿着唇不说话。

“我们吃点儿东西好不好?”他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哄劝着她,“你想吃什么,我亲自去给你做,好不好?你瘦得都快赶上我了。”

他的口吻带着十足的温柔带着十足的诱哄,就像是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心尖儿,让韩菁的注意力稍稍转移。她虽然并不觉得这样一直不吃饭是什么大事儿,但听到他温柔的话,她又变得娇气了。

“我不想吃。”

“可是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呢?”莫北从女佣的手里接过温水,凑到她的嘴边一口口喂下去,又说,“海鲜鸡蛋羹好不好?”

韩菁没反对,莫北直接处理成默认。摸了摸她的脸颊,又回头对女佣吩咐了几句,才转身出去了。

莫北一出去,韩菁就把女佣打发走,自己缩回了被子里。没过一会儿门被打开,她撑开一只眼皮看,发现是韩冰。

于是韩菁又把撑开的眼皮合上,听到韩冰在刚刚莫北的位置坐下来。沉默了片刻,她冷冷开口:“不要再装睡了,我知道你是醒着的。”

韩菁不予理会,韩冰兀自说下去:“韩菁,你说过你不会破坏我的婚礼。那现在你演这一出又是在干什么?不但想破坏婚礼,还想把明天的蜜月一起拆掉?你一石二鸟做得太卑鄙。”

“我不是故意的。”

韩冰冷笑出声:“你以为我会信么?”

“你信不信关我什么事?”韩菁蹙着眉尖睁开眼,声音虚弱但气势依旧十足,“你现在最好立刻给我滚出这间屋子,否则我会让你不但度不成蜜月,还会让你滚出这座别墅。”

韩冰愣了愣,很快嘲讽回去:“你打算怎么让我滚出别墅?说说看呀。莫家跟韩家联姻关系刚刚建立,还处于蜜月期你懂不懂?你小叔叔如果现在离婚,损失惨重。他既然结了婚,就意味着你的分量没你想象的那么重。既然没有那么重,又怎么可能会现在放弃五成的投资去单单为了一个你?你哪儿来的底气跟我颐指气使?韩菁,不论从哪方面看,你最好都注意一下你的分寸。”

韩冰虽然这样说,却还是站了起来,一边看表一边退出卧房。很快莫北推门进来,端着一盅鸡蛋羹。蛋羹做得十分香滑可口,莫北把勺子递到她的嘴唇边,韩菁低头闻了闻,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张口咽下。

她吃得非常慢,温热软滑的半固体被她咀嚼了又咀嚼才面前吞下去。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其实是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可是连这一点她都无法办到。韩菁鼻头发酸,一言不发,在莫北的眼神底下把蛋羹吃光。莫北替她擦干净嘴巴,韩菁又重新卷进自己的被子里,翻过身背对着他,闭目假寐。

房间里很寂静,可她知道莫北没有走,睫毛动了动,过了片刻,轻声开口:“你明天要和韩冰去度蜜月了吗?”

莫北顿了顿,探过身,把她额头上的冷汗一一抹掉,慢慢地说:“你想让我去吗?”

这次韩菁停顿的时间很长,她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慢慢念出几个字:“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莫北没有再说话。

莫北最后还是和韩冰去了国外度蜜月,一共十天。走后当天,韩菁的胃口突然变得更坏,任何食物都不肯吃,就算吃了也咽不下去。她的干呕症状严重,不说话也不吃饭,让管家和家庭医生都愁眉不展,几乎快要急白了头发。

偏偏小公主威严又十足,既严禁所有人将此事报告给莫北和莫北父母或者其他有关联的人,又坚持要回到自己的公寓。她倔强的脾气一发作,连莫北都拦不住,更何况是管家和女佣。好说歹说,甚至是央求,最后勉强答应了她的第一条要求,但前提是她要住在别墅里接受家庭医生的治疗。

韩菁提出的条件她们打半折,她肯做到的也跟着打了半折。虽然继续住了下去,却执拗地不肯配合,一直反锁在房中不肯出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家庭医生所有的治疗建议都被她干脆利落地无视,她连续一周没有去学校,脸颊愈发消瘦,最后她被劝得不耐烦了,甚至还摔碎了厨房里几乎所有的碗碟。

莫北不在的这十天对别墅里所有人来说都是度日如年。管家急得乱了章法,很想给莫家父母打电话,却被韩菁发现,只是被冷冷盯了一眼,她便不敢再自作主张。

十天后,好不容易等到莫北和韩冰一起回来,已经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家庭医生就像是从地狱里刚刚被放出来一样,那副好不容易重见光明的模样让别墅里除去韩菁的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而韩菁则难得肯在众人劝说下出了卧房,去花园懒怠地晒太阳。她听到车子开进庭院的声音,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只是一下下地顺着手心底下如意那长而光亮的狗毛。

莫北再见到韩菁时的感受已经不能再仅仅用心疼来形容。她这十天来消瘦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她的体重直线下降,手臂纤细,手腕处的血管清晰得触目惊心。

莫北在她脚边蹲下来,韩菁黑白分明的眼珠终于动了动,手上的力道也突然加重,本来绕着莫北摇尾讨好的如意突然“嗷呜”了一声,很快吃痛跑开了。

莫北与她面对面坐下来,韩菁仰脸望着他,过了片刻,积聚了数天的泪水饱满地涌上眼眶,一直一直在打转,却如何不肯掉下来。

她揪住他的袖子,开口说了十天来第一句话。她的声带长久不曾打开,又哽咽得近乎疼痛,所以她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不要再呆在这里,我要出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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