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一)
江陵鸠雀县内。
多少风情染了霜,白头又是谁家欢?
初晨熹微下,船儿带着歌声从桥下游过,起涟无数,舟上没有渔夫,只有一位漂亮姑娘。
绯衣女子赤足嬉水,那白晃晃的脚和一把莺嗓子,直叫岸边的好男儿心痒痒,吴侬软语,伊人水一方,呐呐呐,没有世人不重色相。
丹唇染得好似晚霞,这女子长了张艳而不俗的脸,一上岸,长裙掩了雪足,叫人难免失望少了便宜看。
这女子叫秦朝暮。
此时她不理会旁边男人的搭话,身姿婀娜,曼曼走到一个店铺面前,抬头看那招牌与寻常铺子不同,方方正正,只刻有一个“无”字。
江陵鸠雀县的无字店,知道它的人不多,也不必太多,此店处在既不热闹也不清冷的街角做着既不兴荣亦不萧条的生意,沉默而安稳,换了好几任掌柜,几度风雨,经营至今已有百年历史。
从外观上来说,这店不像个百年基业,不过重檐两层,庑顶四脊,江陵但凡是稍有名气的客栈都比这豪华。里面布局也是普普通通,一楼除却后院只有一间守夜伙计睡的厢房和两间杂物间,剩下的皆被打通为大堂,设了十余套桌椅,专为食客准备,二楼也不过是不到十间的厢房。
配上那个奇怪的招牌,一般初来鸠雀县的客人都不会想走进来,店里生意基本靠熟客撑着。
可就是这样的店竟然撑过了苛税,战争,乃至朝代更替,玄机何在?
无字异店,存于六界,解凡人温饱之苦,解群妖心绪之忧,多少故事在这开始,又多少故事在这结束,可有人记得清?
诸位看客,浮生若得偷闲,今日不妨听上几段期间故事。
无字店掌柜郾明乐此时正在为店里生计发愁,托腮蹙眉,边翻着账本边叹息。余光瞥见一抹红影,抬头便见门口走进一位美人朝她妩媚一笑,让同为女子的她也不由心神微漾。
大清早就来客人,真是好财运。明乐笑随心动,眼中看的不是一位妙龄女子,仿佛是一锭金子。
“哟,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
她从帐台走出来,秦朝暮微微打量这位小掌柜,明明是女子,头发却高高绑落,身上还着了一套淡绿的男子衣袍,配上那张素白的脸却又格外适宜。
“我要喝茶。”眉毛一挑,秦朝暮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已行至面前的明乐,柔若无骨的手如蛇爬般摸到明乐手上。
正在打算珠的明乐冷不丁的起了鸡皮疙瘩,慢慢后退,秦朝暮步步紧逼似的往前走。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明乐伸出另一只手从后面帐台上捻起方才记账的毛笔,用笔尾轻佻的点了点秦朝暮的尖下巴,调戏回去,“姑娘要喝什么茶?”
“一杯醉人茶,莫添七月雨。”
秦朝暮答道。
一杯醉人茶,莫添七月雨。
半片尘作瓦,采君炉上雪。
无字店暗语,只有妖才知晓。
下一刻两人像有默契般的收回手,明乐领她到了一处偏僻的位置,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想,秦朝暮该是不会喝茶的。“姑娘贵姓?”
“秦朝暮。”
涂了丹蔻的葱指尖尖,姿态娴雅的接过杯盏,薄饮一口,“这店就姑娘一个人?”
“怎会?还不得累死我!只是今天太早了,一个昨儿逛花楼回来太晚现在正在楼上睡成死猪呢。”
“是个公子喔,俊不俊?”秦朝暮突然问道。
“一个色胚,再俊也俊不过姑娘,还有另一个呢,老实着呢,在后院忙着给菜浇水。”
“想必是个老汉。”
“不,是个姑娘家,不过活了两百年,你也知道魅这东西是很难变老的。”明乐笑着打量朝暮的脸,“就和你一样。”
“可不一样。”朝暮纤指抚了抚自己美艳的脸盘。
这不老容颜,不知多少凡人求断了腿。
明乐心里羡慕又惋惜。
想当初母亲衣泽怀她的时候可是足足怀了一百年才生产,在她出生后的三天内人间更是金乌不落,出奇明恍,可是真见了鬼了,她还是随了自己的爹,凡胎一个。衣泽何许人也?东泠真君门下的弟子,出了名的天资聪颖,要不是与一个凡人纠纠缠缠,早就飞升上仙了。
明乐却没有从衣泽身上得到半点仙气,就连衣泽故交狐妖谢晓尘也不由大感失望,从她一岁起就嫌弃道,你个倒霉孩子,让你娘亲吃了这么多苦头,做了一百年的大肚婆,竟还是随了你那凡人爹。
唉,所幸后来衣泽授她武艺与玄术,一招“洗心换骨“施展起来也算是略显威风。
咳咳,回过神,明乐又把笑容调得更真诚,毕竟这妖怪的钱可比凡人的钱来的快多了。
“我们很专业的,狐妖姐姐快说明来意,我也好做生意。”
这时楼上有动静了,谁开了门又关了,接着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朝暮望去,楼梯上的男子锦衣绣靴,美玉挂腰,宝钗冠发,再看那脸,皮肤和姑娘一样白皙,加上一双桃花眼不由让五官有点女气,瞧着像个养尊处优的主。手上轻摇水墨扇,朝朝暮礼节性的一笑,“今天来了个漂亮姐姐,让寒地添了艳色——哎呦——”
只见刚刚还隽秀可人的男子才说完话便因踩空了一阶,连人带扇的从楼上摔了下来,惹得朝暮掩面而笑,明乐自觉丢人,感叹他帅不过三秒!
大字躺在地上的男子,抬头尴尬一笑,捡起扇子,起身后又摸了摸头发,自壮声势的甩开折扇,气宇轩昂的走到秦朝暮面前,“在下曲少嫌,无字店二掌柜,姑娘有些面熟,可是在哪处见过?”
朝暮笑而不语。
明乐却翻了个白眼,两年前她在跳云山一个人待得好好的,结果她娘说自己在江陵鸠雀县有一处商铺需要她继承,还安排了身为魅的薄川来帮她运营生计,结果她拿着地契火急火燎快马加鞭跑过来和薄川会合,一打开门就被灰尘呛了个大喷嚏,第二天非但薄川来了,还来了这么个拿着房契的二世祖,嘉州出了名的纨绔,父亲是嘉州首富,在家娇惯了,刚过来那会好吃懒做,天天逛花楼,后来明乐忍无可忍,打了一顿,也就安分了些。
但狗改不了那啥,沾花惹草是本性啊,明乐满脸黑线的问道,“你除了有爹还有什么?”
“我还有一颗想替社会解决男女婚配的心。”少嫌一把推开她,气宇轩昂的往前走去。
“秦姑娘是客人!”明乐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扯,少嫌疼得惨叫。明乐又道,“喝茶的客人。”
一听是来喝茶的,少嫌面露无趣,这年头长得好看的姑娘怎么都是妖怪?想他人生在世,泡妞诚可贵,金钱价更高,何况来者为妖。
“见笑了。”明乐松开手,略带歉意的一笑。“秦姑娘有何事?还请说来。”
“没得别个事,只想将赤桑枝买下。”
这时后院的薄川浇完了所有的菜和草木,走到大堂,朝明乐恬静一笑,在桌上点了一盏香炉后安安静静的坐在账台,是她一贯的风格,谁也没有打扰。
香烟袅袅,驱了些一夜关店来的闷气。
九百年前,河伯赤桑爱妻阿蓉死去,他化身大树,凝聚阿蓉芳魂,赤桑树成精的那天,阿蓉的确复活了,但她发现赤桑已死,不由心灰意冷,随后入了佛门,削下的烦恼丝变成了赤桑枝。
“传说赤桑枝可造人骨血,所造皮相与生前无异。”朝暮一晃神,耳边好似响起了边关的号角,有人雄姿英发,银枪威武。
“不知姑娘要造谁人身躯?”少嫌颇好奇的问道。
“一个故人罢了。”朝暮手心向上,一张一合间掌中闪现玄光,“他死后,我强留了他的魂魄,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他一面。我去了许多地方,也试了许多办法,最后终得贵地有赤桑枝一说。”
“且不说赤桑枝复活血肉一说有待考实,此举有悖天理,乱了阴间六道轮回。”明乐见朝暮眼神渐冷,轻声说道,“秦姑娘,家母曾叮嘱赤桑枝只可售汁液以供疗伤,所以还请姑娘莫要为难于我。”
“衣泽大人既订下如此规矩,不就说明赤桑枝可复血肉乃是确有其事吗?”
明乐和少嫌皆未再答,他们已是在默然逐客,赚不到银子,浪费口水作甚,何况此时,若多说一句,恐怕她心里便徒生希望。
眼见两人无动于衷,朝暮咤然。
“多少钱,你们开个价,只要能让我那故人复生,做什么我都愿意。”
“凡人生老病死,万物春生秋杀,这是常态,秦姑娘修行百年,应当比我更明白遵循天道的重要。”明乐无可奈何的说道,这困于情的妖怪,拗起来真是说不听。
少嫌已见过不少这样不听劝的妖怪,多说无益,便也慢慢退去后院了。
“河伯可以,为何我就不可?那赤桑枝于你们毫无用处,不如予我,到时出甚因果报应,皆由我承担——”
门口进来了两位客人,明乐觉得正是逐客好时机,“秦姑娘,来客了,我要忙去了,姑娘请自便。”
说着便跟着走去给客人倒茶,“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客人眼珠子看向墙上挂的菜牌,“来一盘清炒莴笋,盐焗鸡腿……”
明乐让薄川一一记下,眼尖的瞥到朝暮已离去。
走出店后,外面大街小巷开始热闹了,那些想向她一求芳名的男人自讨没趣,也散开了。朝暮依旧唱着她的曲,上舟,自渡。
这舟被朝暮作了法,才一盏茶的功夫,小舟已驶入深山之处。
朝暮上了岸,一挥袖后,刚刚那竹筏小舟已不见,莫说舟了,河也不见了。
前面有一雅致木屋,朝暮走向前去,推门而入,里面挂着一套男人的铠甲。
她摸着那染血的甲片,眼睛却痴痴看着手心的一团玄光,“将军,奴家此心不轻移。”
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秦姑娘,放下吧。”
玄光微弱的闪现,朝暮惊诧的对着那光,好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可,“怎可放下,齐煮。”
爱已成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