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宴(七)
山青水秀间,一辆马车颠簸不停,素手掀开淡紫的轿帘,绿纱蒙面的明乐探出头来看了看路况,高山峻岭中可看见远处已有小户成堆。
“快到梧州边界了。”
坐在马车里小憩的少嫌嗯哼了一声又靠在薄川肩上睡着了,明乐鄙视的看着他,“你好意思靠在姑娘的肩上?”
“姑娘?若算起年龄来,我喊薄川一声奶奶都不为过,我躺在我奶奶肩上,有何要紧的?”
少嫌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满意的继续靠在薄川肩上,一向镇定自若的薄川此刻却将肩膀一歪,让他一头往下栽。
“诶哟!”这下睡意全无,少嫌摸着脑袋傲娇的看着薄川,“薄川!你什么时候开始也跟着她欺负我。”
薄川眼睛下斜,眸光淡漠,只是紫纱下的嘴角却微微上扬,傲娇的少嫌还在不依不饶的对她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薄川,你可要离明乐远一点!”
原本还下斜的眼睛,这下完全合上,似乎是无言的嫌他聒噪,少嫌也只好闭嘴了。
看薄川那几根微颤的羽睫,明乐在心里叹息,这么久了,少嫌究竟是不知道呢?还是假装不知道?
坐在车头赶车的穆春雪忽的转头迎上明乐的眼,“你是不是特无聊?”
“有点。”明乐转念,干脆问起他的身世,“你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被她刨根问底,穆春雪眉头一皱,只答了句,“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告诉我我又不会说给别人听去。”明乐坐在马车沿上好奇心倍增。
“好吧,我今天也不妨和你说说。”穆春雪寒眸一冽,慢慢道,“我原本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父母就我一个孩子,却未娇惯,我比少嫌那家伙有才多了,三岁时家里就给我请了一文一武两位老师,长大后琴棋书画我全懂,追我的姑娘从京城到家门口,你看我这轻功,其实都是被姑娘追出来的,每次一出门就有数不尽的黄花闺女投怀送抱,可我是正人君子,最后我只好被迫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用乞丐的身份遮盖住我惊人的才华和相貌...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噗”一本胡诌的穆春雪讲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嗤笑出声。
故事刚刚听起来还十分正经,听到最后时候越来越离谱,明乐羞怒道,“你要不要脸?这么能编怎么不去写坊间小说?”
“那我第一个写死你。”
“我……”明乐气得止住了嘴,蹲在轿沿上活像个受气包。
前面路边有一丛杂草,里面点点嫣红,穆春雪路过时腾出一只拉僵的手,身姿一斜,携了两朵淡紫的野花,递给后面的明乐。
看着那两朵不知名的小花,明乐有些受宠若惊,“你良心发现了?”
“你既然拿了我的花便给我赶赶车,恰好我也乏了。”收回手,他马上说道。
搞得明乐的笑容顿时僵住,天真!姓穆的怎么会平白让她占甜头,“大不了花还你。”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他活动了手指,将明乐扯到前面来,缰绳塞到她手中,自己靠在马车沿上睡觉。
就这样,因为两朵破花,明乐赶车赶到天黑,而穆某人十分悠闲,施展轻功这溜达那溜达,看得明乐牙痒痒。
朱宴在黑夜来临时才会现身,明乐他们只好先在梧州找一处落脚。
晚霞落尽,一瓶墨从天上慢慢洒到人间各处,无字店四位开始生火等待朱宴。
“少嫌啊,你知道为何我们会在此处落脚吗?”黑巾男子挑着火堆,皱眉道。
“因为某些人抠呗。”少嫌看着另一火堆前的明乐,眼神无比鄙视,店里的财务为何偏偏是最抠门的人管。
“我们为何粗粮裹腹?”
“因为某些人抠呗。”
明乐见他们还没完没了了,摸了根棍子丢了过去,“你这么不满意,何不自己掏腰包让大家住客栈?”
“我们此行是为执行任务,为何要用私款?”再说他来鸠雀县后娘亲给他的小金库也挥霍得差不多了。
“不都是为了换回自己的脸吗?吃点苦怎么了?”明乐正气凛然的指着穆春雪和少嫌。
一团灰雾悠悠的散了过来,让明乐打了一个喷嚏,激动的面容缓了下来,有些肃然,“你来了。”
“辛苦诸位了,如今可随我进城见那秀萝。”人形灰雾立在地面,语气是一成不变的哀和冷。
他也很久未见她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小妹妹,如今成了他心头一根无比锋利尖锐的刺。
这人间冷暖,他总以为自己见过太多,看清了人性,可这人心难测,没有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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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城镇十分安静,几乎没什么人在街上游走,所以一团忽散忽聚的雾不算引人注目。
沿着铺砌完美的石路走去,周围是高低不齐的屋檐,却无路人相衬,让这深巷变得十分幽静。
“这里真冷清。”明乐被这周围的昏暗弄得心里发毛。
前面的朱宴忽然不动了,明乐才发现魏府已到。
只是那魏府的匾额上饰了白绫。
“谁死了?”
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响亮。
魏府大门没有关,两侧金纹横幅分别垂了如雪的绫,偶尔冷风袭来便吹起一层白浪。
府里景色幽幽,在这晚上让人感觉如鬼屋一般。
忽然一个布衣小厮持灯走出来,似乎是来关门的,明乐看他在推门,走上前去忙问,“小哥,请问府上为谁作的白事?”
“是我家少夫人。”小厮说到这表情微微惊恐。
“你家少夫人可是朱宴?”明乐想起那秀萝是用朱宴的身份嫁给魏草木的,便问。
“不然还有哪位?”小厮眼睛往她身后三人一扫,小声说道,“我家少夫人全身溃烂而死,死得可惨呢。”
全身溃烂……明乐转头看那团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雾,这算是了却因果吗?
耳边吱呀一声,那小厮已将魏府大门沉闷合上,马上里面又传来上闩的声音,门已被锁上。
“朱宴。”少嫌拿扇子扇了扇那雾,“你可听见?秀萝已死。”
灰白色雾氤氲开来,失了人形,往前浮动,后面四人只好跟了上去。
灰雾不断散落不断凝聚,朱宴明白他再也拿不回他的皮了,死人永远无罪,他想要的公道再也要不回来。
“这要是我,说不定也得崩溃。”后面的少嫌说道。
他崩不崩溃明乐不在意,只是担心他们的脸皮还能否换回来。“我们的样貌……”
“现下他正是伤心时,莫要和他提这些。”少嫌道。
“切。”明乐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穆春雪,发现他眼神深邃,似在深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条路真安静。”穆春雪双手环胸,身姿挺拔往前走去,寒目盯着前面的朱宴。
“切!”
灰雾最后在街角偏僻处停下,那是他的画坊,里面一切如初。
这里只是他短暂停留的一处,却是秀萝为爱所困之地,若是早早离开也好,只是那时他不听她的。
那时他要吃桃子,她要去画展,她绑住裙子就爬上树为他摘桃子,微风旬阳,似乎就在眼前。
转身,门口那棵桃树一如往昔,分枝广阔,翠叶葱葱。
“不。”朱宴忽然移身到桃树旁,灰雾将桃树的枝桠包住。
“这桃树你早已砍落,这是假的。”
什么?明乐不明所以的看着那树,身边的穆春雪眼神毫无波澜的望向街道。
街道上一个绯衣女子款款走来,她面容妖冶,眼神却清纯,只是这清纯里有几分阴霾。
她步步走近,周围的街巷人家,石砖树榆像一副画被撕碎似的,慢慢变成碎片,消失在她脚下。
等她走到身边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倏的又有几圈烛光闪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