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镜(四)
中云把明乐领到了衙门的一间装饰雅致的房内,这是知府特地命人为钟七七准备的厢房。
“叫我有何事?”
中云又退下,明乐走到钟七七的旁边落座。
钟七七拿着一本羊皮纸质的册子,兴致勃勃的看着,都未曾理会明乐的话。
把她叫来又不说话,这是为甚?明乐在桌上一拍,喊道“钟捕头!”有事说事!她还打算回牢房里睡个觉。
合起册子往怀里一塞,钟七七站起身来,胜券在握似的对明乐说道,“我想到了一个条件,你听后说不定会协我捉捕杀人魔。”
“你这么肯定?那我还是不听为妙。”明乐轻笑,作势要走出去。
也就是装个样子,门外有中云守着呢。
荷绿的秀履迈出三四步,清亮的声音如同鸠雀县里阙元亭说书先生那样引人入胜的响起。
“大约一个月前,宫中逃了两个刺客。”
清了清嗓子,钟七七走到三角红木圆桌上为自己倒一了杯茶,壶口流出一股氤氲茶香如雨后初晴,薄烟痴散,可惜太烫,还得再等等。
“锦衣卫和六扇门现在还在查,只是没有半点踪迹...也不太对,那件案子是我负责的,我还找到了他们落在冷宫的衣服,你没有入过我这一行,所以你不知道,一两件衣服可以牵出多长的线,只是皇上无恙,后来也没有再下令追捕,此事才作罢,但如果我们碰巧见到了这两个刺客,自然还是要报上去的。”
“我知道你身边有高手,我们的人不一定能拿下,但是亡命天涯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是威胁,**裸的威胁。
明乐寡淡的眉眼没有一丝动容,目光冷静,她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钟七七越是这般逼迫,她越不想让她如愿。
见她不发一言,钟七七将茶抬起,抿了一口,眼角微微上扬,嘴角挂着一抹冷笑,“你别不见棺材不落泪。”
此番话语,明乐不由感叹人心难测,儿时一起玩乐的朋友有天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她笑了笑,“多谢你还记着我们的情谊,只是我无字店就是普通客栈,哪懂什么降妖除魔?钟捕头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回牢里补个午觉。”
说完,她捂住掩唇打了个哈欠,像是真的困得不行了。
钟七七没说话,明乐便直接起身走到门口,对等候的侍卫中云道,“劳烦带个路回地牢。”
“明乐。”钟七七不清不重的把她叫住,“这件事情关乎多条无辜的性命,如果抓不住杀人魔,不知会有多少人惨死,那些受害者他们也有家人,也有朋友。我不求你为我的官途做些什么,只希望你能想想那些无辜的人,帮帮他们。”
明乐顿住身形半刻,转而又踏步往牢房走。
“请吧。”中云打开牢房大门,嘲讽似的给她让开路,等明乐进去后他又说道,“郾姑娘,我们大人并不是一直这么好说话的,否则按她往日作风,现在你已经在受刑了,别不知好歹。”
“哟吼,对你们大人还挺赤胆忠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她。”明乐嬉笑道。
中云听了后耳朵一红,旁边还有个狱卒,听见明乐的打趣,也忍不住抿着嘴巴笑,中云有些羞怒,直接将明乐往牢房里推去,然后叫狱卒赶紧把门锁上,走之前还恶狠狠的朝明乐翻了个白眼。
“切!”
被猛的一推,明乐站稳步子后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隔壁牢房,香小寒还蹲在原地,其他四位在一旁玩猜拳。
走过去,明乐蹲下身问道,“还好吗?”
香小寒点点头,抬眸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明乐只觉得这小公子太没男子气概,怕是从小养尊处优不注重全面发展,现在一朝陷囹圄,被几个胚子欺负毫无还手之力。
可毕竟是被自己坑进来的,明乐只好收起鄙视,“公子看起来出身金玉门户,家里人朝衙门多砸几笔钱,约莫过几天便能出去了。”
“我没有家人。”香小寒眼睛望向监狱高处的那一处为透气而开的圆洞,淡然说道。
看他眼神黯淡,明乐猜想他许是双亲亡故,便识趣的闭嘴。
“你呢?”
“啊?”
“姑娘的家人该会很牵挂吧?”温暖如阳光般的目光望向她,低音问道。
我啊?少嫌那估计会想办法把她弄出去,可那是朋友,要说起家人,那真就有些伤情了。
年少时她跟随衣泽游历四方,仰仗着衣泽的光辉,妖怪们都要尊称她一声小大人,再后将她放在书院里,结果和钟七七闹了那一出,便没有书院可去了,衣泽便将她扔在跳云山,独自过活,偶尔来望,却从不带她走。
七年后,衣泽尺素传来,命她前往江陵鸠雀县掌管无字店。
明明有娘,却过得与小黄花菜似的,明乐思及苦笑,“我的家人不说也罢。”
地牢昏暗,思绪沉浮。
记忆里那些粉黛缭绕,瑰如明花的片段又出现了,香小寒闭上了眼睛,终于奢靡褪去,满地彼岸花开,白骨森森。
夜很快来临,阴蒙的天一点点垂向黑幕。
地牢里颤颤微微的点起了烛火,香小寒睡着了。
梦里铜镜又印新妆,母亲拿着桃木梳为他束发,丹红的指甲很惹眼,“小寒啊,秋天要来了。”
秋天,这是一个短暂而绝望的季节,香小寒最讨厌的季节,。
黑如堆漆的房间里,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很清楚的响在耳边,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哭了。
像个女人那样的哭闹。
求你们了,我求你们了,别打我娘。
我再也不逃了。
恳求有用吗?人心这样险恶,恶人之所以是恶人,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怜悯别人的忧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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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们了……娘……”
蹲在旁边的明乐没有入睡,听见香小寒的梦呓,他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明乐走过去,伸手穿过铁栏杆想把他从噩梦中唤醒,结果手才碰到脸就被握住。
“别走……”借着微弱的烛光,明乐看见他额头出了一层冷汗,眉头紧锁,纵使明乐看不起他,可却很可怜他。
有人不知不觉的走到牢房前,明乐听到开门的声音才发现有人靠近。
颀长的身影,被微光剪映得近乎冷酷的轮廓,这是穆春雪。
“你怎么来了?”明乐问道,那人的食指勾着一串牢房钥匙,地牢的烛光照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的得意模样让她心中的点点喜悦晕染开来。
“带你走。”钥匙在空中一抛最后落入手心,穆春雪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被香小寒紧握的手,“你就不能有点品味?”
仿佛被捉奸一样,明乐赶紧收回手,站起身来,“我……我不走。”
空气凝固了片刻,明乐解释,“杀人魔可能是妖,我想好了,我要留下来把这个杀人魔给捉住,明天我就去告诉钟七七。对了,此事未解决前衡州不宜久留,你们先回无字店等我。”
人家一反往常,如此有良心的前来劫狱,只为带她走,自己却拒了,所以明乐说话时又虚又慌。
穆春雪垂下双手,到她身前,拎起明乐的衣领,二话不说的准备往门口走。
此刻明乐的反应异常敏捷,当即抱住旁边的铁门栏杆,抵死反抗,“我真的不走。”
那人却没有理会她,手上更加用力,随后明乐墨绿的斜领袍子带着白色里衣“哗“的一声被扯到肩上。
绿袍边缘莹润的肩头在微暗的光线里犹如朦胧而皎洁的水中弯月,穆春雪微愣了神,松开手,别过身去。
“你耍流氓!”明乐满脸通红的说道,将衣服整理好合上,好一会又说,“你别逼我,我是不会走的。你便是今晚带我走出这地牢,明天我也有本事再进来。”
寒目往她身上淡淡一瞥,毫不见方才之尴尬,穆春雪语气微愠,“你执意如此,那便随你,若是他日暴尸荒野,我只当你是蠢死的。”
走出牢房后穆春雪又扎扎实实的又把牢房给锁上,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牢房暗廊。
站在原地明乐有些罔知所措,这就走了……未免太没原则了吧,也该与她驳论几番再离去才对。
牢中寂静,几缕月光从高窗上洒进来,被点了睡穴的牢头和其他犯人的呼噜天大,几个蚊子发出嗡嗡的声音,一切就好像穆春雪并未来过。
只有躺在草席上入睡的明乐嘴角轻轻勾起,梦里一片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