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岩纪 楔子

楔子

今夜的月亮特别的圆，明亮的月光照亮了窗外的庭院，院子里格外亮堂，月光跨过油绿的草地落进了厅前的大窗，轻轻靠在窗边的钢琴上。轻盈的钢琴声正从一个六岁女孩圆白的小指间飘出，她的母亲站在钢琴的一旁如往常一样听女儿练琴。但是今天母亲有些不太专心，视线一直向窗外飘去。

丈夫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了，这些天外面的街上总有军队来来往往，这些年虽然不算太平，晚上也常有教会的护卫军深夜打着惩罚渎神者的名义到处生事。但是这几天竟然连军队都出现在街上，护卫军反倒不见了踪影，但电视或广播上也没有提到要戒严。街上的这些军士，身上的装备虽然她不认得，但也看得出来绝不是往常巡逻或普通护卫用的那些仪仗式的花哨样子。再加上丈夫这几天出门后，竟然是一条简单的信息都没有发给她，这是从未有过的。

想起丈夫出门前说的一番话，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她不懂政治，虽然因为丈夫的身份，见过不少当政的人物，但是却从来没有去打探过丈夫工作上的任何事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师，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要更好一些。

琴音什么时候停的她没有发现，身旁一个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委屈地叫道：“妈妈，妈妈，我弹得怎么样呀？”她这才回神看着身旁的女儿。

“妈妈，你没有听吗？我生气了。”

女子蹲下身子：“抱歉，妈妈听到了，月儿进步很大呢，接下来月儿弹《月光曲》好么，你看月亮很漂亮呢。”

“好呀，那我要弹得像月亮一样美美的。”

不一会，流畅的钢琴声又从落地窗飘出。

宁静的夜空里，缓缓浮起一片嗡嗡的响声，起初就像是电视信号停顿后花白的屏幕上发出的烦人的噪声，而后越来越响，也越来越不规律。女人心里那种不安在这片噪声里一下子被放大了。那些声音好像是车声，又好像是人叫喊的声音。

“月儿，今天先弹到这里吧，妈妈要给爸爸打电话，你先回房间好吗”

“哦，那今晚爸爸会回来给月儿讲故事吗？”

“等妈妈打通电话，就叫爸爸回来给你讲睡前故事好吗？”

“好的，妈妈一定要和爸爸说哦。”

说完，小女孩趿着小鞋子抱着娃娃回了房间。女人遥控加锁了院子外的大门，然后拨了丈夫的电话，这次竟然是连提示的语音都没有了，信号直接中断，她这才发现手机的信号没有了。难道是房间内信号不好吗，她走到院子里又试了几次，还是直接断开的声音。她又想起几天前丈夫出门时对她说的话，她立即转身进了屋子，打开电视，发现所有的电视频道都停了。她又转身拉开抽屉用专用机拨了家属专用的内部紧急联系号码，电话是通了，但没有人接听。

远处的噪声更大了，除了之前的人声车声，听起来还有间或的枪声，还开始夹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直教人心头发麻。女人不敢再犹豫。回房拿了一个早已备好的背包，又来到女儿的房间。

“月儿，妈妈刚才和爸爸打电话了，爸爸要我们去找他，我们要一起出去旅游。”

“去哪呢？”

“妈妈也不知道，去了就知道了。赶快去把你的小背包拿出来，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那等下月儿不用睡觉了吗？”

“到车上睡。”

“那我可以带上我的小兔子吗？”

“当然可以，但要快点。”

“嗯，我想马上见到爸爸呢。”

小女孩小跑到衣柜前拖出她出门用的小书包，又到床上去拿心爱的小兔。母女俩正想出房门，只听见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着急的唤着：“亚莉！月儿！”

这是丈夫的声音。亚莉拉着女儿往外走。

“达海，我们在。”

亚莉拉着女儿到客厅，看到一身风尘的丈夫。

“亚莉，快走。”

“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了，我和你说的东西都带上了么？”

“都带了。”

只听院门一声轰鸣，像是什么爆炸了，霎时间火光冲天，几秒钟的时间，大门处已是一片火海。达海透过窗户和树丛紧张的望了望院门。枪声响起，但没有见到人影，想必火势暂时拦住了来者。小女孩被这巨大的响声惊吓到了，一下哭了出来。

“月儿别怕。快带月儿从地下室走。”

“那你呢？”

达海从窗帘缝往外看。

“你们先走，我马上就会跟上。”

“不，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亚莉害怕地摇着头。这时窗外“嘭”的一声巨响，一辆临时武装的保险车顶着拦路的呼呼冒着大火的军用摩托冲到了院子里，径直撞到门前的大树上。

“来不及了！”

达海回身将妻子女儿往地下室的方向推去。车上一下窜下几个人，车后接连跟着几辆武装摩托。

“快走！！”

达海掏出一把枪，一把抱起女儿，推着妻子穿过厨房来到后院地下室门口。身后前厅的大门已被炸开。一群狂叫的疯子训练有素的端着枪鱼贯而入。亚莉踏在地下室的台阶上回身从丈夫手上接过女儿。正要往下走，听到轻轻的一声：“我爱你们。”

身后的门咚的关上了，亚莉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到的只有乌黑的门盖，接着是咔哒一声电子锁上锁的声音，地下室的夜灯随即亮起。亚莉一时回不过神，只听得门外两声枪响，然后是重物砸在门上的闷响，她的身体也跟着颤了两颤，眼泪哗的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不…”

亚莉全身颤抖。但是凶手们并没有给她悲伤的时间，门盖咚咚的被人用枪托使劲的砸着。

“妈妈，我怕！”

女儿的哭声和砸门的声音拉回了亚莉的理智。她跌跌撞撞的抱着女儿跑过地下室绕过通道进到停车库。颤抖着双手发动车子，沿着专用的地下紧急逃生隧道向区外开去。

窗口缝隙里钻进呼呼的风声，女孩已经不哭了，她抱着小兔子看看母亲又看看车窗外飞速划过的地道的暗灯。周围除了汽车的发动机响，没有多余的声音。孩子不敢说话，刚才的事情她还不能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现在母亲身上发出的气息让她跟着一同害怕着。

已经不知开了多久，这是个很大的区域，地道里有很多岔路，但是亚莉可以通过手机上记录的地图，在每个岔路口选择正确的方向。其间她也遇到了一两辆熟人的车，远远看到车灯时，大家都如临大敌，但是仔细辨认了一阵发现是区内见过的邻居后，彼此让了让路，只在会车时交换了复杂的眼神，并没有问各自的去向。但能看到熟悉面孔，让亚莉紧绷的精神不自觉稍有缓和。但是亚莉还是很茫然，如果到了地道的尽头，她又该去哪里呢？

稍微缓和的精神，虽然不能让心里的悲伤减少，但能让原本专注的大脑开始感觉到疲倦，已经临近半夜了，加上之前的高度紧张，疲倦使亚莉有些恍惚，她强打起精神，看了一眼后座的女儿。孩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其实不愿意停下来，害怕自己逃得不够远，但是大脑的恍惚让她意识到这样开车很危险，但因为地图是加密信息，无法导入车内自动驾驶，她还是沿路观察着有没有可以暂时停下且能稍微隐蔽的地方。虽然是建造成车用的隧道，毕竟也有一些辅助的设施，又开了一段，终于看到一处凹入隧道壁内的充电用停车处。

亚莉将车停下来，关闭了车上的所有光源，打开隐形投射，在充电站微弱的灯光下，虽然隐蔽得不是很完美，但是只要不靠近用强光照，还是不会马上被人发现，这样即使远处有车开过来，只要她听到声响，也可以有时间反应。她挪到了后座，将女儿轻轻抱在怀里，靠在椅子上眯了眯，但最终还是没抵住困意睡了过去。

亚莉是被一片发动机的轰鸣声吵醒的，她起初有些没想起来自己在哪里，但是身子被人摇了摇。

“妈妈，妈妈，我怕！”

女儿的声音让她一个机灵，她定了定神，仔细分辨这些车声是不是又是一家逃命的邻居的车子，但是片刻后她的头上就冒出了冷汗。这车声非常大，听起来不是一辆车而是好几辆，而且发动机的声音不是家用车那种温和的嗡嗡声，而是类似赛车摩托车的那种轰鸣。再仔细听时发现不仅在她要去的方向有，来的方向也有。

她知道她没有退路了。

车声的音量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增大，就像一个DJ快速拨动调音盘上的音量键，在空旷的隧道里回声叠着回声，加倍的刺激人的耳膜。亚莉快速的在大脑中搜索了一圈对策，她看了看怀里的女儿，放下孩子并打开了后座的坐垫，坐垫下是一个半人大小的空间。

“月儿不要怕”

亚莉极力调整着自己慌张的声音，安抚着轻声说：“月儿乖，月儿在椅子下睡一觉，妈妈在外面陪你，睡觉千万不能发出声音知道吗？如果不安静睡觉，大魔王会来抓人的。”孩子一脸惊恐的点头，眼泪流过因害怕而抿紧的小嘴。亚莉脱下颈间的一条项链，那是一条银色的细链，坠着一个镂空的小圆坠。亚莉将它戴到女儿脖子上。“月儿，这个是外婆送给妈妈的，今天妈妈要你帮保管这条项链和妈妈的背包，都不能弄丢了，月儿能做好吗？”小女孩又使劲的点了点头。妈妈嘱咐完后，深深的看了看女儿，将椅子盖了起来。

女孩蜷在狭小的空间里十分害怕，她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小手，外面的车声越来越大。不一会有光线从椅子上的缝隙里透进来，外面来的车子好像停了下来。她感觉到一阵微弱的振动，好像是车门被打开又关上了。似乎有人在说话，似乎是妈妈的声音，接着是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和叫喊声。接着砰砰砰砰、噗噗噗噗的一阵乱响，女孩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声音，有些像是敲击金属发出的脆响，有些则像是打在棉被上的闷声。女孩下意识的屏着呼吸，她牢牢记得妈妈说的不能发出声音的要求，她害怕大魔王，她觉得外边那些狂笑的狂叫的就是大魔王，她不愿意自己被抓走，她也不能让大魔王把妈妈抓走，所以她要听妈妈的话。

乱响停止后，接着是乒乒乓乓的一阵敲打，带动着整个车子都在震动着，女孩紧紧闭起了双眼，心中默念着：“大魔王快走开。”五分钟后，车子的发动声传来，轰鸣声伴随着叫喊嬉笑声慢慢远去，幽长的隧道里一切又归于静默。女孩睁开双眼，缝隙里的光线已经不见了。她还是不敢乱动，生怕大魔王会回来，她一直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有些犯困，但她一个人在椅子下还是害怕，周围这样黑，她想等大魔王真的走了，让妈妈陪她一起睡。但是直到她的小脚都发麻了妈妈还是没有叫她。女孩有些坐不住了，她大着胆子推开头上的椅盖，有些重，摸索着爬出来。除了车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的灯光，她还是看不到周围。她用手一路摸索着找到了车门，凭着记忆中开门的方式，拉着门把手向外推，但是推不动，门上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是她的力气推不开的重量。眼睛开始适应了光线，她看到车上没有人。妈妈呢？女孩心理有些慌，她试着爬到车的另一侧，再试着开门，这次门嗒的被推开了。她跨出车外，惊恐地左右看了看，还是没有见到妈妈。女孩提了提气，轻轻叫了声妈妈，没有回应。这下她彻底慌了。

“妈妈！妈妈！”

她沿着车身绕到了面向隧道的那一面。六岁的孩子本来是不记事的，但靠在车门前的母亲此时的模样就像烙印一样，烙在了孩子稚嫩的心上，变成了她永生都无法抹去的梦魇。

太阳历1316年，砂岩国政府实施了食物管制政策，引发饥民反抗，政府无力镇压，社会秩序濒临崩溃。3月10日夜，首都炎京爆发大规模的暴乱，暴乱最后演变为屠杀，一夜间城市变成人间地狱。由此暴乱引发的“弱者清理运动”逐步蔓延至全国乃至整个大陆，造成了连续十年仍未终止的大陆动乱。这一夜世称炎京大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