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13章 姬芷(上)
“赤儿,赤儿!待你长大成人,切莫成为你君父那般的恶人……”
将近二更,召芷终于将两岁的爱子哄睡着。
她将婴儿小床的纱帘放下半边,自己则斜倚在床榻上,轻轻抚摸着婴孩的水嫩的面颊。她很疲倦,那是发自内心的疲倦。
召芷仰头四顾,贴身侍女阿岚外出未归,身旁竟没有一个可亲之人。门外虽然有十几个女宫人侍候,但她们更像是齐侯无忌和国、高二家的眼线,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十余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哪有半点自由。
想自己于王六年出嫁,如今已近三载。这三年,除了育有一子,略为慰藉,其他时候,过得都是如何不见天日的日子?当初初嫁之时,还道齐侯无忌是个有为国君,殊不知,自成周公大礼后,他却全然换了副模样,粗暴无礼,浑不知怜香惜玉,完全把自己当做胯下玩物,稍有不称意,就拳脚相加……
念及于此,召芷已然以泪洗面。
她哀叹一声,徐徐站起身来,走到铜鉴前坐下。脸颊上,一道狭长的红色疮疤,丑陋可怖,这是今日齐侯无忌上早朝前的“杰作”,他因听闻鲁国驱逐齐国右卿高仲,勃然大怒,竟拿夫人撒气,将铜爵朝她脸上掷去,幸亏召芷躲避得快,否则脸上就远不止这道刮痕了。可这只能算是召芷的新伤,她的臂膀、腿边伤痕累累,淤青无处不在。
痛楚远不在皮肉,而是深埋在心间。
“公父啊公父,你好狠心!”召芷想起远在王畿的父亲召公虎,泪水再止不住,夺眶而出,“你把爱女变成怨妇,你要是真心为芷儿着想,何苦把我送到这不得见人的鬼地方!”
刚出嫁之时,老太保召公虎仍在大周当权,齐侯无忌还忌惮几分,可没过半年,召公虎失势辞官,齐侯无忌就显露出真实嘴脸,仗着自己是天子大舅子的身份,愈发嚣张起来,变本加厉折磨起召芷来。多少次,她想借归宁之名,暂时脱离齐侯无忌的魔爪,却总被他粗暴否决,召芷无能为力。
齐侯无忌与鲁国不合,便扬言要糟蹋尽鲁国美女,以泄心头恶火。国、高二家投其所好,不知从哪里买来数十个鲁国美姬,供齐侯夜夜笙歌,齐国后宫一片乌烟瘴气。任凭齐侯无忌精力旺盛,没过半年,也日渐萎靡下来。对此,召芷敢怒而不敢言。
她越想越委屈,竟哭出声来。
“召姬夫人,你快安歇吧!”一个女宫人走上前来,有意劝慰。
她的声音不冷不热,就和这个明面上富丽堂皇、实则阴森可怖的齐国后宫一样,没有任何温度。这样不痛不痒的安慰,还不如不说更让人舒服些。
“知道了,你退下吧。”
召芷挥了挥手,她很反感“召姬”这个称呼。出嫁之后,“召姬”就成为了她作为齐侯夫人的官方称呼,召为氏,姬为姓,这个代号将伴随她直至入土。相比之下,她多么怀念“芷儿”这个闺名,多么想回到及笄之前,太保府里那无忧无虑的时光。
“召姬夫人,”那女宫人并未离开,“齐侯传谕,今夜招待贵客,不招侍寝。夫人休息吧,勿要哭伤了身子。”
“贵客?也罢,你退下吧。”召芷苦笑地点了点头,心道,哪来这许多贵客,莫不是齐侯无忌花天酒地的又一番说辞罢了。
就在这时,宫外柝击二更,召芷心头一凛,又喊住女宫人:“齐侯这口谕,是几时传出的?”
“酉时……不,戌时……”女宫人神色略有异样。
召芷自然察觉不对,哂笑道:“现在已经亥时也!怎么,齐侯的口谕,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女宫人支吾起来,“夫人不必多心,我……”
“行了,你退下吧!”
召芷心灰意懒,她本就知道自己在齐侯心目中的地位,不仅不如随嫁的媵妾们,就连齐侯无忌夜不归宿时求欢的鲁国野女人都不如。她只是没想到,这些女宫人们也见风使舵,她们知道召芷失势,也愈发地凉薄起来。
她从没有争宠之意,只是如今这个样子,哪里有半分齐侯夫人的尊严?虽说自己是齐国世子的生母,可在这临淄城里,又有谁会把自己当做“国母”来看待?
召芷越想越心寒,索性不想,准备和衣躺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阿岚!召芷“噌”地爬了起来,阿岚自幼跟自己长大,又随自己远嫁齐国,除了婴儿床上的爱子,召芷在临淄城举目无亲,只能和阿岚相依为命。
“夫人,我回来啦!”多年过去,阿岚依旧大大咧咧。
“你都去了哪?这么迟才回来?”召芷佯嗔道。看见阿岚,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看,临淄城最新潮的玩意儿!”阿岚一边说着,一边从锦囊中掏出各种首饰来,满满地摆了一几案,“这是最近来的好饰物,倒也不贵,就是新鲜。”
召芷看着眼前的稀奇珍宝,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除了夫君无德,齐国的生活倒是锦衣玉食,甚至奢靡,就连饰品都是全中原最新潮的款式。想当初在镐京,太保召公虎厉行节俭,深居简出,过得根本不像贵族的生活,直到出嫁,也没给召芷置办太多嫁妆。
另一方面,镐京城里戒备森严,国人暴动的阴霾未散,总是一副沉沉肃杀之气。而齐国临淄不同,历代齐侯治国宽松,民风自由,商贾如云,街坊巷弄之间,多有优伶、乐舞、酒肆,召芷虽然不能出宫游玩,但可以派阿岚四处闲逛,听她描述临淄城的见闻,聊以解闷。
但今天,召芷的心情糟透了。她挑了几串绿松石的项链,又拣了两只蝴蝶形状的金簪,让阿岚把剩下的重新装入锦囊。
阿岚奇道:“夫人,你这是?”
“都给你了,”召芷笑了笑,“你自幼服侍我长大,又陪我远嫁齐国,如今老大不小了,怎么说也得打扮得水灵些,好给你许个好人家……”说到这,她不禁鼻尖一酸,想到阿岚终有一天要另寻佳婿,自己该如何孤单?
“不,我才不嫁人咧!”阿岚看出召芷的伤悲,望了眼门外,低声道,“夫人,你的日子太苦了,阿岚怎么舍得离开你……”
言罢,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哭得累了,召芷擦了擦眼眶,咬牙道:“阿岚,他日芷儿得了势,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阿岚也破涕为笑:“夫人别胡思乱想,不说这些伤心的,我给你说个新鲜事。”
“什么事?快说!”召芷眼前一亮。
阿岚特意清了清嗓子,道:“夫人知道论政台么?听说今天来了个厉害角色,是个年未弱冠的小孩,连闯数台,可谓天才咧!”
“论政台?”召芷摇了摇头,“不就是一些闲人喝罢酒无聊,逞口舌之能的地方么。”
阿岚笑道:“夫人,你以前不是最欣赏舌辩之士么……”
“住嘴!”召芷剑眉一竖,佯装生气,心里却再度陷入苦楚。
她知道阿岚说的是谁,那是她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那是段无法抹去的青涩记忆。
召芷也曾是怀春少女,也憧憬过最美好的爱情。她不止一次地想过与他私奔,什么贵胄,什么夫人,如果不能与欣赏的人厮守,活得还不如野人洒脱,有何幸福而言?可事实却残酷如斯,她这辈子注定与他无缘,她要嫁与诸侯为妇,要完成政治联姻,她不得不牺牲亲情、爱情,远嫁他乡,去巩固那缥缈的大周社稷……
出嫁路上,她听说他战死于南国,恨不得一死了之,追随他到黄泉路而去。很久以后,当她受尽齐侯无忌的摧残,几乎失去活下去的希望时,却又听说他“死”而复生、回镐京官复原职的消息,那一夜,她睡得很香,梦回她昔日最快乐的时光……
阿岚当然不知道主人的内心戏,此刻看着召芷半哭半笑的表情,不明所以。
又过了很久,召芷才又问道:“阿岚,听说今天齐国来了贵客?是哪里的贵客?”
“夫人,你不知道?”阿岚闻言大奇,“是咱们娘家人,大周特使!”
召芷吃了一惊,赶紧拉住侍女的手,眼神发光:“大周特使?天子都派了谁出使?有没有……”她顿了顿,还是把那个心中默念无数次的名字咽了下去,“他们怎么来临淄了?是有听说他们去了鲁国,不知怎么突然又来访齐国?”
她的问题如连珠炮一般,阿岚有些措手不及:“主使是大宗伯王子友,其他人是谁,我倒没有听说。”
“王子友?”
召芷心中顿时失望,她哀叹一声,默默地坐回床榻前。
怎么不是他出使齐国?他要是能来临淄,与我再见一面,那该多好啊!哪怕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只要再见他一眼,那又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