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奉子成婚
1989年5月。
陈悦和王志超来到五通厂时,何翰在,很快胡工也来了。
何翰从自己的背包中拿出了四封请柬,分别给各人后,笑着说:“我星期五结婚,请大家赏脸过来喝杯水酒。胡工,阿其的那封就麻烦你帮我给他。”
大家恭喜祝福了何翰一番。
几天前何翰已经跟大家讲过他要结婚的事,在九佛的村里摆酒,要请大家过去。这个消息令大家都有点惊讶,胡工反应很快,他笑着问道:“何仔,突然结婚,肯定是春节回家时‘搞出人命’了吧?法国汉学家葛兰言讲过:过年是交配的时间。”
大家哄然大笑。
何翰笑容灿烂:“是的,是的。奉旨(子)成婚。”未婚同居、尤其是未婚先孕对有些迂腐的陈悦来说难以接受,他认为这是对女性的不尊重,也令古人讲的人生四大乐事中的“洞房花烛夜”失去意义。虽然如此,为了友情陈悦只是把自己的“不能接受”摆放在心里。
王志超笑言:“我很期待见见新娘子,看她漂亮到什么程度?”
何翰谦虚道:“我们农村人哪有这么讲究,讲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好生养就行啦。”
王志超接道:“还要多生养!”
“对对对!”何翰傻笑了起来。
陈悦说:“我就很期待拜见我仰慕已久、满腹经纶的何父大人。”大家又哄堂大笑。
胡工又笑道:“何仔,现在结婚已经不是‘两张被子一张床,三斤瓜子四斤糖’的年代了,你的‘四大件’准备好了没有?”80年代末,广州人结婚的“四大件”是彩电、收录机、冰箱和洗衣机。
何翰说:“你们大家都知道,我在广州还不稳定。我想在我儿子读幼儿园前,让我老婆在村里和我老爸老妈一起住。我厂小资金少,做的是木质音箱,每次进的纤维板都不多,用完了就要马上再买。厂里如果只有我弟一个人管的话,他又要经常出去跑纤维板,还要跑其它杂七杂八的,根本忙不过来,现在有我老婆一起帮忙看厂才解决难题,这也是我必须留老婆、儿子在村里的原因。我家里已经有彩电和收录机了,但我老爸老妈怎么都不肯让我买冰箱和洗衣机,他们说信不过这两样家用电器,所以我结婚只有‘两大件’。等以后厂管理的问题解决了,我可以在广州安家,才接我老婆和儿子出来省城,再买冰箱和洗衣机吧。”
当时的音箱只有木质音箱和塑料音箱两种。两者相比,木质音箱密度高,可以有效减少谐振和回声,使音质饱满纯净,回放效果好,缺点是成本高。塑料音箱的外壳通过模具注塑成型,量大的话,模具费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的话其外壳比木质音箱要便宜,塑料音箱组装的人工相对便宜,成品的售价也相应较低。塑料音箱的缺点是音箱厂一般没有条件自己注塑外壳,需发外加工,量少的话没有注塑厂家愿意承接加工。何翰的小厂出货量不大,也没有那么多的资金可以运作塑料音箱。当时人们的生活条件普遍还不高,价廉具有相当的吸引力,这是何翰的无奈之处。
大家都点点头,称道何翰的安排。
听着何翰一口一个儿子地说,陈悦以为刚才听胡工讲的春节自己理解错了,应该是去年春节吧?他心存疑惑:“何仔,你的儿子已经出生啦?”
何翰笑了笑:“还没有,哪有这么快?”
陈悦依然不解,坦直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你还没出生的孩子是男孩的?”
霎时,何翰的脸上写满了自信和幸福,他开心地笑道:“算命先生说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陈悦点点头:“原来如此。祝你心想事成!”
“谢谢!”
王志超的问题接踵而来:“我们村有些人结婚是没去登记的,你们有没登记?”
何翰笑着说:“李双双是先结婚后恋爱,我呢是先结婚后登记。我还没有时间去办这件事,反正我老婆没意见,我说什么她都听。”李双双是1962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电影《李双双》中的女主角。
胡工笑道:“何仔,你是先留种,再结婚,最后才登记。不愧是做倒相音箱的人,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是倒相的,我是彻底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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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笑,为胡工的妙语拍案叫绝。
一涉及到恋爱或结婚生子的话题,王志超总忘不了要揶揄陈悦:“陈悦可惜啊,不留个种,不然他很快就是加拿大人了,可惜啊可惜!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外国人在加拿大生的婴儿可以无条件获得公民身份,当时人们传说监护人的父母也可以立即入籍。
虽然这已是王志超说过很多次的话,大家依然开心地笑了。
何翰半真半假,笑着扼腕叹息:“超哥啊,你没来之前啊,我教过他多少次了?!你可以问问胡工。他的想法我不敢恭维,跟我老爸一样‘古老石山(粤语,意:守旧古板)’,实在令人无话可说。”
大家又哄然大笑。
何翰今天将印好的请柬拿了回来,一见到大家,就马上派发了。他说:“我已安排好了车,车差一点请大家原谅,就是阿森平时给我送音箱出来的那辆车。你们要上班,就按那天我们商量好的时间,他下午三点半先到广工接胡工、钟其,然后再到广院接陈悦和超哥,走广从路来我家。大家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大家都说好,并为无法参加观礼表示了歉意。
“不要紧的,能来喝酒就行了。”何翰爽直地说,“晚上呢,有两种方案。一是不醉无归,我在镇招待所给大家包两间房,第二天想什么时候回省城就什么时候回。胡工也说了第二天要上班,所以第二个方案就是不管多晚,我和阿森都送大家回省城。你们选哪个方案?”
因为星期六要上班,大家又一致地选择方案二。
何翰笑道:“你们‘打阿爷工’的就是麻烦,一点‘自由’都没有。”广东人将在市政部门和事业单位工作叫做“打阿爷工”。
王志超笑着说:“我们也很想像你一样自己做老板啊。”
胡工笑道:“正所谓: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风有风的自由,云有云的温柔。各有千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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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快进村时,司机阿森对大家讲:“快到何家村了。”
“好啊。”胡工应道,“阿森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阿森开心地笑了笑。
王志超摇了摇已经熟睡的陈悦:“快醒,快醒!我们就要‘鬼子进村’了。”
陈悦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啊?!到了?”
王志超说:“快进村了。”
陈悦感觉到了村道的坑坑洼洼,想起何翰曾经说过农村的路“天晴踢到脚趾公,雨天变成泥瓣涌(粤语,烂泥塘)”。正是汽车的颠簸,对他起到了提神醒脑的效果。汽车慢慢地行进着,陈悦从车窗望出去,远处锦亘起伏的山峦,初夏的太阳正于远处的山巅坠沉,血色的余晖映照着苍山林海。如此墨色丹青,浮光尘世,唯有凤凰峒。
汽车进入何家村,路变得窄小,七弯八拐,农家院子从少到多,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山头斜阳映衬的炊烟,跌宕起伏的泥砖墙。远处的山脉,近处的瓦房,交相映衬……一座紧闭着大门沉睡在悠长历史中依然气度恢宏的祠堂,它布满瘢痕记录着岁月的风霜;一间农家院子里阳光悉数跌落的天井,几只鸡慢慢转悠在勤勤恳恳地觅食,安详温馨……还有不少的树,以白兰花树居多。
广州人喜欢白兰花,白兰花树可以说广州人都认识。夏天时,在广州的街边能看到有人摆地摊卖白兰花,人们喜欢将白兰花摆放在家中观赏和享受她那馥郁芬芳、沁人心脾的气味,羊城的少女也喜欢用白兰花来做衣饰。陈悦读中学时,不少同学喜欢将白兰花挂在书包上,而他的同桌,喜欢将两朵白兰花放在笔盒里。
何家村的朴实景色让陈悦彻底清醒了。陈悦来广州已10年,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广州芳草碧连天的山村,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和妈妈在湛江农村生活的情景,也感叹着农村的变化……
车接近一个小院时,陈悦透过满地的鞭炮纸屑,知道目的地已到。车一开到这个小院门前不远处刚停住,阿森就将头伸出车窗外,对着几个在院门外寻找未点燃鞭炮的小孩说:“快去叫翰叔。”
有两个小孩一溜烟地往院内跑,声音响亮:“翰叔,汽车来了。翰叔,汽车来了。”
胡工四人一下车,一片红红彤彤的颜色映入大家的眼帘,这是中国人吉利喜庆的颜色。院子门口满地都是红色的鞭炮纸,可以想像当时烧的那串鞭炮之长,泥土里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硫硝味。院子门口上一副红色对联格外醒目:珠联璧合鸾凤和鸣,笙磬同谐心心相印。横批:百年好合。两扇大门上各贴了一个大大的红色“双喜”字。院子里很多人,影影绰绰。
何翰和新娘子也已到了门口迎接。何翰咧开嘴角微微笑着,他西装革履,比平时多了一条领带,大家都已习惯了他的穿着,并没有觉得很特别。新娘子满脸含春,灿若桃花,穿着红色的小五福龙凤褂和红色的绣花鞋,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甜蜜。两人左手的无名指上都戴着一枚圈形婚戒,金黄的很抢眼。
“恭喜恭喜!”“恭喜何仔!”“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胡工四人同时发声,各有各的叫法,除王志超外其他三人还施以抱拳礼,快步地向一对新人走过去。伴随着步伐,各人又更换着恭喜词,此起彼落,此落彼起。
“谢谢!”“欢迎光临!”一对新人笑容可掬地注视着朝他们走来的四人。
何翰笑容满面朗声地给新娘子介绍道:“这位胡工,这三位是教授。错,错,错,这四位都是大学教授,而胡工又是他们三位的领导,他叫钟其,他叫陈悦,他是超哥。”
大家都被何翰的介绍逗得开怀大笑起来。
何翰又指着新娘子给众人介绍道:“她是我表妹。”胡工四人一时都有点诧异:何翰近亲结婚?
新娘子羞涩地笑道:“别听他胡说,我叫阿雯,他在别人面前总说我是他的表妹,贼心不改。”大家又笑了起来。
阿雯是广州从化人,生长于流溪河畔,她的个子不高,微胖,相貌端庄敦厚,说话温柔大方,脸上还留有长年累月帮父母在田间劳作留下的晒痕,此时已被化妆品淡淡覆盖。她虽然姿色平平,但这个农村姑娘有别于城里女性,具有一点乡间野菜的甘味,让人舒服。阿雯的母亲在家务农,父亲在村附近的和平镇上开一间裁缝店,生意不错。几年后,阿雯父亲在同村叔伯兄弟的帮忙下,将裁缝店开到了广州石牌,而且也开始做价格相对更高的洋服西装,西装因面料较贵只承接来料加工。阿雯是何翰读技校时的师妹,低一年级。何翰到湛江创业时,阿雯刚好毕业,她被学校分配到广州一间音响厂,一份不错的工作,便没有跟何翰到湛江。何翰刚闯湛江时自感前程未卜,也不想带上阿雯。当时何翰两三个月会回一次广州,既购买元器件和工具,又探望家人或阿雯。回九佛的交通不是太方便,他多数情况下只是在广州去看阿雯。两人难得一次的见面时,既谈情说爱又计划着未来,何翰放弃在湛江已经蒸蒸日上的维修事业回九佛开音箱厂,正是他们一起谋划的结果,他们觉得长远来看做音箱要比搞维修更有前途。
何翰回九佛办厂时,阿雯也辞职到了九佛,两人开始同居。事前,何翰告知父母这件事时,读过几年私塾、迂腐的何父坚决反对。他认为何翰和阿雯没有拜堂成亲就住在一起有悖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会被村人所耻笑的。何父还说我们炎黄子孙讲求“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没拜堂成亲就不是成家,未婚同居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何翰说万事起头难,现在忙到焦头烂额,别说琐事凡多的结婚了,就连简简单单的登记注册都没空去办。何父对于登记反而觉得无可无不可,他需要的是昭示神明和祖先的拜堂。何母相对开明,觉得人家女方都没意见,你男家凭什么想不通?她对何父说,时代变了,听说城里很多年轻人都这样做了,我们应该尊重年轻人自己的决定。由于何翰的坚持和何母的袒护,何父最终向这位全家最会挣钱的“大汗”妥协。
刚开始村民向何父问起阿雯时,他总是有意地向人家强调给了一间房给阿雯一个人住。纸是包不住火的,不久何翰的小玩伴就发现了真相,对大部分村民来说这可是自己村里的新鲜事,都议论纷纷,有说好的、有嗤之以鼻的。村民再向何父探询答案时,他总是老脸通红、支支吾吾的,甚至避而不谈。现在,何翰和阿雯终于“名正言顺”,何父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对村民了,他喜不自禁,心里的高兴甚至超过了何翰和阿雯这双对婚姻生活已无新鲜感的“新人”。
胡工从西装里拿出一个“利市封”递给何翰:“这是我们四个人的一点心意,祝新郎新娘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何翰双手接过“利市封”交给阿雯后,高兴地说:“谢谢胡工!谢谢各位好兄弟!”
胡工看着新娘子笑道:“阿雯,在广州有我们四个人看管着他。你大可放心!”大家又笑了起来。
“谢谢胡工!谢谢四位教授!”阿雯眉花眼笑。
何翰和阿雯领着大家向院内走去。院里种了一棵不是很大的白兰花树,此时院内热闹非凡,摆了六个大桌,每一桌都坐满了人,有人胡吃海喝,有人高谈阔论,有人笑声恣意。何翰的房子是L型两层的,一楼的大部分房间里也摆了酒席,也坐满了人在吃吃喝喝着,一房间内还传出了阵阵的划拳声,院内和房间里还不时响起祝酒、斗酒、喝酒的阵阵喝彩声和欢呼声。在这里无须遵守太多的繁文缛节,村民们脱略形迹,场面更加轻松愉快。何家的小院,展现了南宋诗人陆游先生“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一派欢乐景象。
农村摆酒没有太多讲究,到一围人就开一桌。何家村的规矩与很多地方的一样,中午是外村人吃,晚上是本村人吃,胡工四人则是例外。随着外出打工的人增多,人们也很难再遵守老祖宗的章法了。
何翰和阿雯将胡工四人带到了何家一个最小的房间。房间中间摆了一张桌子,有几张凳子,里面靠墙处还摆放着几个音箱和两台小机器。何翰笑着说:“这可是招待你们几位贵宾的VIP房哦。”
“看得出你的周到安排了。”胡工笑道。
与院内桌子不同的是,屋里的这张餐桌上铺了一块碎花台布,让人有种舒服的感觉,桌子上面放着烟、酒、花生、糖果等。进到屋内,胡工四人顿时觉得外面吵杂声音的分贝降低了不少。
阿雯没有跟大家一起坐下来,她去张罗上菜的事情,何翰亲自给各人上茶上酒。何翰在忙的时候,王志超针对“何翰介绍阿雯是他表妹”的事在寻他开心,并提议大家推广何翰的宝贵经验,引得众人不断地发出笑声。
不一会,两个农村妇女的来回几趟,一桌子菜就摆放得满满当当的了。在何翰的催促下大家也不客气,开始像村民一样大快朵颐起来。菜品的烹饪技术虽然一般,胜在食材新鲜应时。对于长期在饭堂吃大锅饭的陈悦、王志超和钟其来说,如同落魄时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先生喝下泔水都觉得是珍珠翡翠白玉汤一般。“好吃,好吃。”他们赞不绝口。
“四位教授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来者声音浑厚洪亮,如同何翰一般,大家都不难猜测这位老人家就是何父了。何父话语的文绉绉,迥然有别于其他老农,令陈悦觉得有趣。何父穿着一件何翰淘汰给他的旧西装,即便是儿子大喜的日子也不愿穿新衣裳,一看就是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胼手胝足的老农,并且是那种一览无余的老实人。何父瘦削,面目黧黑,头发虽然很短已全部花白,一脸褶皱沟壑纵横记录着岁月的风霜,但人却是神采奕奕的。大家同时站了起来,不免又恭喜祝福一番。
何父举起他手里的小酒杯:“四位教授,来,我们先干一杯!不过,我中午和刚才都喝了不少,你们豪饮,我只能随意了。”大家拿起酒杯和何父对碰了一下,并祝福他身体健康、长命五百岁。何父起码已有五、六分醉意,这一杯他只是象征性地饮了一口,不敢喝酒的陈悦用嘴唇抿了一下酒杯边缘却不敢触碰酒液,而胡工、钟其和王志超都豪爽地一喝见底,作陪的新郎倌何翰也是一饮而尽。
何父请大家坐下后,在预备给新娘子的座位上也坐了下来,指着那一大盘白切鸡说:“大家要多吃鸡,我们九佛的麻鸡啊,连香江人都很喜欢。九佛麻鸡的特点是脸部红通通的,还有四短:身短、嘴短、腿短、脚短,它的养分都集中到鸡肉上了,所以特别好吃。”众人交口称扬:“确实好吃!”“非常美味!”
屋内的这一桌非**,新郎、新娘的座位只有酒杯、茶杯,并无碗筷。胡工示意何翰去给何父拿一套碗筷,被何父制止了,但何翰想父亲解下酒意,为他斟了茶。
何父笑着对大家说:“为了给四位教授饮酒助兴,我给大家讲一个我的笑话。我边讲大家边吃菜!”
众人齐声叫好。何翰微微一笑,似乎已猜测到何父准备讲的是什么事情。
何父说:“大半年前,阿翰回家,他讲要住几天处理一下厂里的事情。谁知第二天就说要和阿森出省城,我就问他去做什么和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去省城买完源子弹撞针就回来。60年代我还后生(粤语:年轻)的时候听村干部讲过,我们国家搞出了源子弹,最先搞出源子弹的是美国佬,打‘萝卜头’果阵(粤语:那时),即是打日本仔果阵(粤语:抗日战争时期),美国就投了两个源子弹到日本。一个源子弹就能够炸翻一大堆人,所以我对源子弹的印象很深。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阿翰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就问他买源子弹撞针回来做什么?阿翰说买回来做音箱的开关。他讲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何父所讲的“萝卜头”,是指二战中的日本军人。以前的日本人矮矬,在我们中华大地上烧杀抢略罪行滔天,故粤语有此贬义称谓。
何翰打断了何父的话,笑道:“老爸,你喝多了,我来替你接着讲吧。”大家此时已仔细地留意到,何父晒黑的脸上已夹杂着酒后的酡红。
“好。”何父松了一口气。
何翰接道:“我出门时只是跟我老爸开个玩笑而已。我走了之后,我老爸去了村里的小士多买点东西,当时士多门前有一些村民在打扑克,也有人在围观。我老爸跟村民们闲聊起来,就讲到了我去省城买源子弹撞针回来做音箱开关的事,那些村民一听都觉得我的音箱牛气冲天。小士多的店主是我的中小学同学,恰好他是一个军事迷。他当时就跟大家说,源子弹没有撞针啊,国家也不允许拿军事配件出来卖的。他接着又解释了一番,那些村民差不多都明白了。他们都笑我老爸,平时看他挺老实的,从来没听过他吹牛,原来他是个深藏不露吹牛高手。我老爸当时真是好尴尬,百口莫辩啊!从此,有些村民见到我老爸就问,阿翰的源子弹音箱什么时候有得卖啊?……”这个笑话成了何家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村民还将这个笑话带到了邻村、带到了墟镇,既向周边的人们普及了“源子弹没有撞针”的科技知识、甚至普及了源子弹这一军事知识,又顺带成了何翰“源子弹音箱”的免费推销员,令他的产品在周边有名了起来,生意也好了不少。
众人皆笑、赞叹。
胡工笑道:“原来何生才是最成功的推销员啊!何生开创了全世界‘笑话营销’的先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笑话竟然能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真是妙不可言啊!”
何父说:“惭愧!真是惭愧,无知之过。”
胡工笑道:“何生,您太谦虚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们岂能样样都懂?源子弹没有撞针,您不讲我也是不知道的。”其实他是懂的,只是为了给何父撑面子而已。
何父爽朗地笑了起来。
“来,我们为何家的双喜临门干一杯!”在胡工的牵头下,大家又干了一杯。何父整天沉浸在何家的“一喜”之中已幸福不已,此时又被胡工道出的“双喜”搞到心花怒放,不禁一杯见底。陈悦依然只是做个样子,酒不沾唇,以祝福语来掩饰自己的窘态。
大家放下酒杯何翰又给大家斟满酒后,何父的话匣子已完全打开:“阿翰啊,小时候很跳皮,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就是不喜欢读书。好在他小学快毕业时遇到了一位好先生,否则他可能读不了中学,没了今天的光景。这位先生是位女的先生,她是韩愈《师说》里讲的那种真正的先生,难得啊!难得!新社会真是好,女人不用裹脚,常言道‘一双小脚三升泪’,女人现在还可以做先生,真是好啊!我小时候想都不敢想有女先生来教自己。”
胡工停下筷子,笑道:“阿翰这么聪明,小时候跳皮捣蛋可以想像,这是小孩聪明的特征,最怕他们怐怐愗愗(粤语,音同:吽吽哣哣,意:呆头呆脑)。”大家边嚼着美食边附和胡工。
何父又对大家说:“阿翰现在啊,既非芝兰蕙茝,也非蓬蒿萧艾,就有赖各位教授多多指点了。”何父的话,陈悦只是勉强听出了一半,他只知道“芝兰”是好的,而“蓬蒿”是杂草应该是指坏的方面,再结合“既非,也非”,他觉得何父是说何翰的人不好也不坏,是他谦虚的说法。
胡工笑着说:“不敢当,阿翰很聪明,又勤奋,以后一定会成为大老板、人中龙凤的。”
何翰笑了:“老爸,说人话,你说的这些‘之乎者也’谁听得懂啊,虽然人家是大学教授,但都是学理工的,不懂你那些老古董的东西。”
大家哄堂而笑,何父向大家抱拳施礼,笑道:“失敬,失敬!望乞恕罪,望乞恕罪!”
胡工又笑着说:“何生,您真是世外高人啊!我们早就知道您学富五车了,您这么有学问,是您应该多多指教我们才对。”
何父谦虚着:“我一个山野老农,只读过几年‘卜卜斋’,学殖瘠茫,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懂。我们农村人也没有什么大志,有人追求‘牛耕田,马食谷,老窦(粤语:爸爸)赚钱仔享福。’而我就只是但求‘满眼儿孙满檐日,饭香时节午鸡啼。’”
广东人所讲的“卜卜斋”是指私塾。“斋”是指读书之地。当时,学生顽皮或书没背熟时,私塾先生会惩戒他们,常用的方式是用戒尺、木条等打学生的手掌或敲脑壳,拍打之时“卜卜”作响,故私塾有“卜卜斋”之称。
胡工称赞道:“何生您可是有田可种,有妻女相伴,还有书可读,‘清风明月不用买,世外桃园白奉送’。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啊!《增广贤文》中有讲‘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堂终不如。’我如果有您这样风气淳古的田园房舍,我也想餐云卧石,学学陶公靖节先生那样‘采菊东篱下’啊。”
何父爽朗开怀地笑了起来。
陈悦对何父说:“叔叔,我小时候跟我妈妈在湛江的农村生活,但湛江的那些村没有山,刚才快进入你们何家村时,有一种来旅游的感觉,与我小时候生活的农村完全不同。我喜欢有山的农村,你们这里真是太美了!”
何父的兴致又上来了:“我们这里虽然美,但九佛是个山谷,从整体来看的话,就是一个‘穴’……”何父微微抬起他瘦骨嶙峋、如老树般粗糙的右手,手指上可见到几道皲裂的口子,他将隆起厚茧的食指在茶杯里沾了一点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穴”字,“我们兀兀穷年,用现代的话来讲我们虽然在这里卖力气种田啊,还是穷。”因为水写的“穴”字已模糊,何父又用食指沾茶水在桌面上重新写下一个“穴”字,再沾一下茶水在“穴”字下加上一个“力”字,“穷”字显现。“在‘穴’下面出‘力’就是‘穷’啊。”何父强调。
大家都点点头,出身农村的王志超感同身受,频频点头迭声“有道理!”在王志超加入五通厂之前,胡工曾给大家也解读过“穷”字:“‘宀’是屋顶,寓意固定的地方,我们‘八’小时卖‘力’干活,结果还是‘穷’。所以我们不能只靠单位的工资,我们还要炒更。”想到胡工对“穷”字的不同解读,陈悦和钟其都与胡工相视一笑。
何父继续说:“好在我们九佛啊是只凤凰,现在交通发达了,年轻人都能飞出去。现在的生活比起我们祖辈父辈好很多了,我虽一介老农,也非常知足了。古语有云:知足者,藜羹旨于膏梁,布袍暖于狐貂,编民不让王公。”这句话出自《菜根谭》,意:自知满足的人,即使吃粗食野菜也比吃山珍海味还要香甜,穿粗布棉袍也比穿狐袄貉裘还要温暖,这种人虽然说身为平民,但实际上比王公还要高贵。
胡工笑着说:“何生,正所谓路通财通,阿翰就是九佛飞出去的金凤凰啊!”陈悦三人附和着胡工这句话,何父高兴到合不拢嘴。
“承蒙四位教授这么看得起阿翰,我们干一杯。”何父先拿起了酒杯,大家纷纷跟随,又一番碰杯、祝福。“我先饮为敬。”何父改用双手捧杯,先举杯齐眉停一停,然后仰脖灌了下去,再将杯口朝下以示众人。“好!”众人异口同声,除陈悦外也是一饮见底。
大家放下酒杯,何翰又给所有杯子满上。钟其有点好奇:“叔叔,为什么九佛是只凤凰?而不是条龙?”
何父笑道:“我听我们的老一辈人讲啊,我们九佛的地形像个‘凤凰’,所以以前我们九佛又叫‘凤凰峒’。”
话一投机,何父没有听何翰之劝,短短时间内又和胡工等人干了两小杯,醉意没八分都至少七分了。
陈悦又问:“叔叔,我看到你们村种了很多白兰花树,比广州还多。为什么不多种些果树?”
何父笑道:“我们九佛啊,又是白兰之乡,广州的白兰花树基本上都出自我们九佛。到了夏天、秋天,很多上海人、香江人,会到我们这里来收购白兰花,也有‘鬼佬(粤语:外国人)’来。听我们镇上的农科员讲啊,我们九佛在什么北回归线上,我们每天从这个带走到那个带,又从那个带走回这个带。‘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我们九佛不种白兰,又有谁人适合种呢?”
巧合的是,陈悦不久前才读过唐代诗人李贺先生的几首诗,其中就包含《李凭箜篌引》,他虽然不会背诵但对它仍有淡淡印象。陈悦知道何父随口而出的这句诗仅仅是因为它包含“凤凰”和“兰”,何父醉意已浓。
钟其拉了一下陈悦的衣服,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叔叔说的这个带那个带是什么意思?”
陈悦也小声地对钟其说:“北回归线是热带与北温带的分界线。”钟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大家和何父饮酒聊天时,没有留意到何翰什么时候离开了小屋。这会,他和新娘子阿雯一起来给大家敬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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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蛙声时作。
散席后,四人礼数周到告辞何家。何翰坚持要和阿森送大家回广州,他强调是之前说好的,必须言而有信。胡工四人笑言这是他的“新婚之夜”,不!是“大婚之夜”,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一起送。何翰执拗不过大家,加上他喝的酒也不少了,只好作罢。
司机阿森送四人回城,汽车一驶出何家村,颠踬南行,四野与何家小院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片萧瑟冷清。喝得比较多的胡工和王志超一上车熬不住酒气和疲劳带来的睏意很快就睡着了,接着喝得也不算少的钟其也睡着了。三人的鼾声不同程度,透过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传入了陈悦和阿森的耳中。陈悦没有喝酒,一点睡意都没有。虽然开着车窗,风已把车厢里的大部分汽油味卷走,但仍残留部分在车厢里,陈悦觉得这或许就是汽车该有的味道吧。车厢内乌灯黑火,很快他的思绪脱离了汽车,不自觉地翕上了眼睑。陈悦状若闭目养神,实则何翰的婚宴泛起了他强烈思念赵容的涟漪,他多愁善感起来,先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继而,他脑海里充斥着回忆和梦幻,他在车上不断地谋划着赵容回来后两人的幸福生活,深思了如何营造一个充满小布尔乔娅情调的婚房。何翰的宴席更是触动他那“八宝饭”神经,又计划着自己如何摆婚宴,他想到了两个方案供赵容选择……
陈悦很晚才回到宿舍,洗完澡后人更精神了。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马上提笔给赵容写信。他简直是激情喷涌,笔走龙蛇,信一蹴而就写得又快又长:今天的所见所闻,自己对赵容回来后的想法,自己对婚宴的设想……
有了第一次打破常规的寄信,就会有第二次。第二天一早,陈悦就将信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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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告诸君:文中“源子”的“源”是同音字,敬请原谅!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