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章 白崎书院(十一)
白崎留了阿竹在金光罩外陪着月影,免得出什么意外,自己先去山壁那边接苏葵回书院。临走前,反复叮嘱了阿竹一番:“如此剧烈的灵力变化是关系到性命的大秘密,若是走漏风声,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或是在夜里寻仇,或是在白天成为众多法师修士的猎杀目标,总会有诸多麻烦。所以,千万保守秘密。”阿竹十分郑重地答应了,送走白崎,在金光罩外盘腿坐下。
昨日还是郁郁葱葱、一派祥和的山谷,如今已是满目疮痍。鬼火焚过之处留下一地焦土,如一块伤疤烙在山体上,周围芒草四散,参天古树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金光罩中,月影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如困兽在牢笼一般挣扎咆哮,又是火烧,又是爪砍,直把自己逼得双手鲜血淋淋,却依然不知疲惫,亦不知疼痛。
阿竹看得心疼,又没法帮他,干脆转身别过头去,摘了片阔松叶,卷起来做成个哨子的模样,放在嘴边轻轻吹着。这是她家里每年踏青的必备活动,阔叶松性正辟邪,哨音清远,据村里老人说能安生魂、度死灵。
阿竹就这么陪着月影,渐渐日头西斜。
月影平静了下来,坐在地上,倚靠着金光罩壁,目光涣散望着那块焦土。
“月影?”阿竹见他不再发狂,便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月影没有说话,双瞳如血,一瀑银发在夕阳下印出一抹霞红。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过了许久,才沙哑着嗓子说了句:“白灵的……灵识……”
阿竹顺着月影的目光看向那抹焦黑,心下发慌:难道宿有白灵灵识的勾玉在那蝙蝠怪的身上?那岂不是一起被鬼火烧成灰了?不会吧,要真这样月影会恨死他自己的。
如此想着,随手捡了根树枝便向那焦土跑去,伸着往土中仔细地扒拉了很多下,却除了焦黑的土壤什么也没有。正郁闷地想放弃,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丁点儿白色的光,再欲仔细看,却又只剩一片彻底的黑。
或许是聚灵锁的作用,阿竹隐隐有些感觉,朝着那丝白光闪过之处深挖下去,焦黑的土壤中露出一抹晶莹的月色。大喜过望,干脆扔了树枝,徒手拨开焦土,只见那枚勾玉正静静地躺着,丝毫不减高洁剔透。
阿竹将它拾起来,拍了拍灰,欣喜地托在手心,朝着月影挥了挥。正高兴间,那勾玉却突然白光闪过,啪嚓一声,迸出一道裂缝。
四周顷刻便如时间静止一般。怀中的聚灵锁泛出温润的白色晕华,扑通扑通跳动几声,随即卷起巨大的漩涡吸力。一缕白晕从勾玉的裂缝中悠悠飘出,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后汇入到聚灵锁中。
风停了,阿竹懵懵呆呆地站在那儿:她就这么把白灵的灵识收回来了?勾玉就这么坏了,可怎么跟苏葵交待啊!
她手足无措地望着月影,却见他血红的瞳孔中多了一丝轻松与柔情,心中瞬间倍感安慰:罢了,迟早会变成这样的,再想个法子跟苏葵解释吧。
阿竹收了勾玉,回到金光罩旁,挨着月影身边坐下,也将自己轻轻靠在罩壁上,远远望去就像两人在夕阳下背对背坐着。
“月影,你感觉怎么样?”
“嗯……身体和意识,回来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生病了?被人下蛊了?还是被诅咒了?”
“不知。”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忘了,自从有记忆便一直如此。”
阿竹心下怆然:不会是从娘胎带出来的病吧,也太可怜了些。“没有办法治吗?”
“没有。”
“听白崎说,每过四年到闰月的时候,你都会变成这样?”
月影眼神微动:“他告诉你了?”
阿竹突然气不打一处来,瞬间便炸了毛:“还好意思说!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见你告诉我!昨晚明明灵力衰退成那样了,还逞强一个人跑出来,你是真不怕死还是不把自己命当回事!”
“知道了又怎样,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不需要同情。”
“谁同情你啦!你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消失一个月,也没人管你!自己逞能去吧!”阿竹啪地一下,赌气地将手边一块碎石狠狠砸了出去。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直至收起了最后一缕霞光。银丝变回黑发,双瞳褪去血色。
终于,阿竹开了口,神色却有些黯然:“白崎说,剧烈的灵力变化是关系到性命的大秘密。是因为这样才不告诉的我吗?”本以为自己跟月影经历了几轮共患难,便是生死之交了,但细细想来,月影心中一直牵念的只是白灵,自己不过是个临时品罢了。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
“不是,怕你担心。”月影说得轻柔,阿竹心中却如阳光冲破阴霾,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往下掉。
“阿竹!”白崎回来了,遥遥地喊了一声,吓得阿竹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月影变回来了。”白崎温柔地笑着,捏了个诀,手一伸收了金光罩,替月影瞧了瞧,无甚大碍便送了他回山壁去。
之后的日子,阿竹又是一个人呆在书院里。月影和白崎都不赞成她继续留在山谷中,加之闰月将尽,月影也快好了,她只能迫于两人的威逼利诱,乖乖回去老实待着。苏葵自从回了书院后,便一直闭门不出,除了白崎偶尔进去替她看看伤,再不见任何人。阿竹拿着那带了裂缝的勾玉,时常出神地发会呆,然后长长地哀叹一口气。
数日之后,闰月终于结束了,阿竹蹦蹦跳跳地去山中接回月影。途经那小村落时,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便想再去看看。
村子不大,阿竹很快便找到了苏葵的院子。小半月不见,那废墟瓦砾上竟然长出了一层细细的山草,阳光照耀下绿得晃眼。院子的一边,赫然站了个黄色的身影。
“苏葵?”
她回过头来,面容虽相比以前虚弱苍白,但也恢复了一点气色,只是头上没有插花,腰间没有佩剑,脖子上也不见了勾玉。见了来人,细柔一笑:“阿竹。”随即看到身后的月影,敛了手,微微蹲下身子行了个礼。
“白崎说你在养伤,怎么出来了?”
“对不起阿竹,这段日子我心神不宁,一直躲着没有见你。如今也想通了,我心中早知道哥哥不会回来,只是一直不肯承认,骗着自己罢了,现在不过是看清了现实。”苏葵看着地上的两个小土堆,已经重新平整过了,边上还各放了一束黄白相间的山百合,“我决定去城主家了,临走之前再来看看。”
“怎么突然想去城主家?”
“我的灵力没有了,白崎先生说可能是伤到灵脉的缘故,不过也不重要了。城主家中有我心意相合之人,此前还有诸多顾虑,如今倒是没了挂碍。”
阿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从怀中拿出那块勾玉,递给了苏葵:“对不起,它裂开了。”
苏葵眼神动了动,带着一抹忧伤和一抹释然,接过勾玉放在掌上端详了一会儿:“没关系,谢谢你还帮我带回来。”
她在两个小土堆旁挖了个浅浅的坑,将勾玉放入其中,拿起花勺又砌了个小土堆,顶上压住一块石头,堆前摆上一束山百合:“这样,我爹娘和哥哥便能相聚了吧。”
轻风微动,百合花瓣轻盈地舒展着。
“或许,我也该谢谢那个妖怪,是他带回了我哥哥的身体,让我在最后还能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