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章 泗溪湖(二)
北边神坛处传来四声钟响,吉时已到,神车起驾。
排头的是神坛的僧侣,他们身披藏红色的僧袍,手上斜持着一根柳枝,肩上挎着宽宽的彩色布带,带子下方绑着一个高脚大钵,钵里盛着供奉过神坛的清泉水。柳枝清泉洒过,辟除污秽,邪灵退散,人间烟火,处处平安。
吉安大道瞬间安静了下来,摊贩游客皆退到两旁,盘腿坐下,虔诚地合掌低头。整个仪式在静默中进行,宁静平和的氛围伴随着晚间薄雾笼罩了整座吉安城。
阿竹从草地上站起身来,踮起脚尖远远地望着。听说吉安神坛的清泉水很是灵验,水过之处妖物现形,虽然她给月影画了符咒做了万全的准备,但还是小心为上,可别暴露了身份。
晚风过处,送来一阵阵水汽的清凉。阿竹只觉周身一轻,似乎脱离了万千烦恼,便闭上眼,任由水汽将自己包裹起来。
滴咚——
啪嗒——
耳畔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那么近,那么真,眼前仿佛是一面粼粼如镜的湖光,泛起圈圈波纹。阿竹猛地睁开眼,侧耳倾听,又再无声音。转身一瞧,月影不知何时早已退开了数十米,看来这神水对他还真有点影响。
待洒水仪式结束后,便是神车游行了,吉安大道又开始喧闹起来,路旁大人小孩摩肩接踵,纷纷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
那神车底下是车板,系了麻绳,由各庙宇祠堂的侍者护持前行。其上用竹杆和彩纸布条扎了各式人偶花样:有的搭了塔楼,七层浮屠高耸而上,八角均缀了琉璃灯笼;有的扎了碧水金莲,三千尺银河飞流直下,绿荷映着金花熠熠生辉;有的修了天女神像,脚踏祥云,仙裙飘逸,披帛灵动,做飞天欢舞状……
阿竹正看得热闹。突然间,滴咚——耳畔又听到了那水滴之声,水纹一圈圈向外荡开。心下略骇,定睛看时,行过眼前的神车上一树桃花开得灿烂,花间树梢挂着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轻快的旋律,树下层叠着几个酒坛,其中一个半掀了红布盖子,似有酒香。明明如此静谧从容的场面,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神车旁只有一个侍者,他一手扶着神车,正慢慢走着,似乎满街热闹都与他无关。头上搭着银色的绸巾,只露出一点白净的侧脸。突然,他朝着这边缓缓转过了头,那是一双银眸,如两道利剑穿越万水锁住了她。
阿竹浑然间突感周身一凉,再不能动弹。仿佛时间定格,四处景物褪去,天地苍茫似乎只剩下她和那个人,在那一树盛开的桃花下。风过,粉色花瓣纷然而落,掀起绸巾的一角。阿竹瞳孔微张,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耳朵边上是两片银白色的鱼鳍,竟和当初那小男孩的一模一样。
“呃——”突然脖间一痛,似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幻境消失,周身一轻,回过神来,自己行动自如,远处神车行过,游人欢呼,那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并无任何不妥。
“怎么了?”月影见她神色有异,不免有些担心。
阿竹摸了摸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
月影拿开她的手,仔细瞧了瞧,只见一道微红的痕印,闪过一丝白光,三个小圆圈彼此缠绕,形如结扣,像是某种咒印。
“是何情况?”
“刚刚好像,被那个人盯了一下。”阿竹忧心忡忡地指了指那辆渐渐远去的神车,“月影,你还记得那个耳朵有鱼鳍的孩子吗?那个人的耳朵,好像也有。”
月影略微皱了皱眉头,那印痕上并无阴邪之气,相反还有一点淡淡的神光,但来历不明到底让人心里不安,还是得弄个水落石出才行:“走,去看看。”
两人远远地尾随着神车出了南城门,穿过密林,在一条宽阔的溪涧旁,神车却突然没了踪影。
“消失了?”阿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月影在涧旁停下了脚步,细细察探了一番,并没有异样。
“之前那孩子呢?”
“白崎说,他的伤刚有起色,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线索就此断了。之后几天,两人便顺着溪涧往下游走,一路打探。
不过,那溪涧水流充沛,哗啦哗啦欢快地轻盈地奔腾而下,两旁的草木葱茏,时而是竹林,时而是花田,间或还有村庄集市,一片富饶景象,花上一点银子便能吃上一顿好饭、睡上一个好觉。脖子间的印痕不痛不痒,渐渐地阿竹也没太放在心上,说是打探消息,不如说慢慢变成了游山玩水。
这日,两人刚逛完一个村间集市,不想出来时迷了方向,兜兜转转遇上了一座飞跨的廊桥。它静静地屹立于河谷之上,桥身设计得很高,仿佛是为了应对汹涌湍流,在郁郁葱葱的青山映衬下,宛若悬停在半空中的长屋,横亘天际,洋溢着一种苍劲古朴之美。但这附近偏僻萧寂,似乎许久不曾有过人烟。
“泗溪桥。”阿竹拨开桥头一端杂草,念着石碑上的字。
两人踏上桥身,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脚下的木头因为常年经历风吹日晒显得有些松软。站在桥上,俯瞰整条溪谷,气势尤为壮观,只可惜桥下的溪流有些力不从心,水流孱弱,杂草丛生,似乎快要干涸断流。与之前那条溪涧的河流奔涌相比,显得越发凄凉寂寞。
“呃啊……”阿竹突然捂住了脖子,之前被咬的地方有些微微发疼。
呼——
一阵大风刮过,群草乱展,风云变色,天空顷刻间暗了下来,乌云密布,山雨欲来。整座廊桥颤动着,木头咯吱作响,似乎随时都要倒塌。
月影退到阿竹身边,张开了全身警戒。阿竹站在他身侧,一手拽紧了他的衣角。
哗——
溪谷的上游处,一阵水流奔涌声翻腾而至,如滔天巨浪破山而下,川岳撼动,转瞬便到了眼前。像一条暴怒的长龙,挣着银色的鳞光,铺天盖地,一口吞下了泗溪桥,咆哮着沿着溪谷奔腾而去。
“啊!”阿竹让这漫天的水流一口吞没,巨大的冲力撞击让她瞬间失去了意识,只觉得天地一片寂默无声,周身是刺骨冰凉。